明月朝沈玦行禮,微微笑道:「督主,妾身是來辭行的。」
沈玦點了點頭,又問道:「打算去哪?」
「金陵。」明月淡笑答道,「我手裏攢了一些銀錢,想在金陵開家醫館。」
「若有難處,儘管找應天府府尹,報我的名字就行。」沈玦踱到階下,站了會兒,「持厭他……」
明月搖了搖頭,輕聲道:「刺客是可悲的人啊……阿謹的事我不願再多作追究,便讓我去金陵,此生不再相見吧。」
沈玦朝她作揖,「沈玦代持厭謝過娘子。」
「督主,保重。」明月還了一禮,牽着玉姐兒跨出月洞門。
樹影婆娑,他立在風中許久,響玉鈴鈴丁丁,牽扯出纏綿的哀曲。他招來沈問行,問夏侯瀲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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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變得模糊起來,桌椅都有了重影,色彩也變得格外艷麗,陽光在他眼裏是銳利的金黃,像一把刀插進眼睛裏。夏侯瀲使勁甩了甩頭,站起身來往羅漢榻的方向走。心臟跳得很快,撲通撲通,像要躥出胸膛,一顆腔子裏滿是心跳沉重的迴響。
他知道他要看見幻覺了,感官變得很奇特,眼前的東西形體變得微微扭曲,世界仿佛在他腳下奔離。所有聲音慢慢離他遠去,風拂樹的沙沙響、僕役的腳步聲、杯盤茶盞的碰撞……像隔着幾千重門,模模糊糊地傳過來。呼吸和心跳卻很清晰,整顆心都很空,好像一個遺棄的風箱。
他閉上眼。
故人的呼喚,隨風而來。
「小瀲——」
一瞬間,所有聲音潮水一般洶湧而至,利刃抽出刀鞘的銳響、血肉一寸寸割裂的粘膩聲響,女人小孩悽厲地尖叫。他在黑暗中睜開眼,門外月光蒼白如雪,刺客如同妖魔亂舞,在幢幢黑影中扭曲着走出,血水在蔓延,屍體圓睜着雙眼。
十二歲的夏侯瀲把謝驚瀾推出門外,嘶聲大吼:「不要回頭,不要發抖,不要說話!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是謝驚瀾!」
孱弱的少年踉蹌着跨出門檻,獨自面對修羅沙場,血海中的那一抹背影孤單又決絕,像心頭的一道傷痕。
他想起來了,這是十三年前謝府滅門的時候。他和沈玦互換了衣裳,沈玦扮成他的模樣,在這場潑天的災難中脫逃。從此往後,歲月如梭,不再回首。他想跟出去看沈玦怎麼樣了,然而門霎時間閉攏,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他絆到了什麼東西,摔倒在地。
雨滴打在臉上,冰冰涼涼。他抬起頭,萬千雨箭從天穹傾倒下來,電光閃沒在雲間,像消失的龍蛇。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漆黑的林子裏有刀刃的反光。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一隻黑色的夜梟,在滂沱大雨中急速奔逃。枝葉空隙顯露出她鋒利的眉眼,那眉角如刀,仿佛要劃破這個生鐵一般沉重的黑夜。
「娘——!」他猛地醒悟過來,瘋了一般嘶吼,「快跑!」
黑暗中短矢破空而出,扎進她的脊背,緊接着柳氏門徒的刀光圍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橫波悍然出鞘,他們在雨中鏖戰廝殺,鮮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汩汩地順着泥土的縫隙向下流淌。無數把刀斬進她的身體,血涌如泉,她終於不堪重負倒進泥里。
夏侯瀲想要過去,可看不見的牆壁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一遍遍地捶着空氣,慟哭着吶喊:「不要!不要!」
紛亂的人影中,夏侯霈弓着背抽出腰間的匕首,一刀一刀劃在臉上,鮮血淋漓。廝殺聲漸漸停息,她終於失去了聲息,成為冰冷的屍體。柳歸藏抽出弧刀,斬下她的頭顱。
心好像被一寸寸割開,久遠的痛苦再一次襲上胸膛,無言的悲楚在身體裏海潮一般奔襲洶湧。淚眼朦朧的視野中,夏侯霈的屍體慢慢腐爛,變成他在柳州街頭見到的那個模樣。昏黃的陽光照在她殘破的身軀上,他和她空洞的眼眶沉默地對視。
他又想起很多年以前,伽藍客棧門前一起吃烤紅薯,蘇州街頭聽琵琶聽評彈,烏篷船里的寒山晚鐘,大報恩塔上一起看萬家燈火……過往的時光終究無可回首,他們之中橫亘着天塹地裂一般的陰陽兩極。
「對不起……對不起……」夏侯瀲跪下去,額抵着冰涼的地面,淚如雨下,「我揚了骨灰,還熔了橫波,對不起……」
心上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