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中國歷史上最有分量的《莊子注》。而現在,不知道哪裏傳來的笛聲嗚咽,讓向秀的心被回憶佔滿。不管願不願意,是他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在這個瞬間,哲學家的理性被詩人的感性所取代,他幾乎沒有思考,那些過往就流淌出筆尖,卻又不能肆意宣洩,他想哭想破口大罵,卻又懼怕四周無處不在的眼睛。於是這篇文章,只開了頭便急急剎住,但是結局卻早已落在題目里——《思舊賦》。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蹟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這首賦做完,他就要去洛陽了。在鍾會、賈充那些手上沾了朋友鮮血的人身邊賠笑周旋。直到今天,站在荒蕪的嵇山別墅前,他才忽然明白了《詩經》裏那個寫了《黍離》的詩人,心中的去國懷鄉。他們的理想國像是朝歌、周原,那些曾經風華絕代的都城,無可挽回地衰落了。可他,偏偏他這個本該消失的人卻還站在這片廢墟之上。
清冷的笛聲是孤獨時候最不忍聆聽的,可是卻每每在傷心的時候響起。就連王安石這樣最堅強的人都沒辦法抗拒它帶來的悲傷,八百年之後,他和向秀遙遙相對:
州橋蹋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覺遙。今夜重聞舊嗚咽,卻看山嶽話州橋。
從前,怡然自得散步於汴京州橋之上的改革先鋒王安石,曾經嚮往過金陵鐘山的月色,只是,當這個半山老人晚年在金陵有些淒涼地聽着一聲聲杜鵑啼血、笛聲蕭然的時候,卻又想起了彼處曾經指點過江山的那座州橋和年輕、熱血的自己。
那些普普通通的過往,因為盛着年少意氣,盛着信仰和夢想,而無暇去顧盼道旁的風景。只是,歲月日晚,隔着對規則的反抗和逃避,隔着看上去很美的理想,踽踽獨行的今日才發現,回憶是如此的亮麗,如此的不可替代。
回憶,是一擊即中的軟肋,由不得你假裝刀槍不入。在以後的生命里,向秀常常感到五內俱焚。
投誠了司馬家,朝廷對他很好:散騎常侍、黃門侍郎、散騎侍郎,司馬昭司馬炎給他的官,都是實權重臣。可是他沒興趣。談不上混吃等死,倒也在山濤、裴楷發動的玄學家報仇行動中出過一把力。可是能做好的事情不一定就是愛做的,政治,依然讓人厭惡。
他最關心的,還是那個讓他吃不香睡不着的關於理想和幸福的答案。那個嵇康用生命回答過,卻依然沒能駁倒他的哲學命題。不止嵇康,之前的阮瑀、徐幹都面對過這樣的矛盾——他們都只想獨善其身,偏偏非要被推進來蹚渾水,不敢死,只好屈從。他們追求的自由,在向秀這裏遇到了嚴重的危機:每一個例子都清楚明白地標示着所謂自由的虛幻,莊子幾乎就是個大騙子。可要命的是,你不能承認自己一直認同的理想只是個騙局。
對於聰明人來說,危機是信仰脫胎換骨的機遇。基督教的刺激讓希臘的理性從咄咄逼人轉向溫情,伽利略的刺激迫使宗教與科學和平相處,而向秀的自由危局則讓他終於知道,不是自由不好,是他們從來就會錯了莊子的意思。
大鵬振翅飛翔在天地間是它的自由,小蟲子在草叢間飛來飛去也是它的自由,他們的自由取決於先天的能力,順應他們的能力就是自由。而聖人不需要挑選,他們有做任何事情成為任何人的能力,也就在任何地方都能獲得自由。南方人吃米飯自由,北方人吃餃子自由,非洲人吃蟲子自由,聖人吃什麼都自由。而他向秀,做了官也可以自由,命該如此。他的天性里怕死的那部分促成了做官的現實,所以安於命就是安於官。
所以從思想史上消失的向秀又回來了,這回不是個桀驁的行為藝術家,而是郭派莊子的開山鼻祖。向秀給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也為後來人解了套。個人自由和社會擔當可以相融,精神和物質的追求都沒錯。後來的人再也不必經歷向秀經歷過的折磨,所以才有了風流宰相謝安在朝在野都始終如一的安然,後來的名士們,在野寄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