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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答道:「當初叛軍攻城,東城牆損毀最為嚴重。興慶宮飽經戰火,不適宜再住,請太上皇住到太極宮。」
他們都知道,興慶宮地處宮苑外,與市井相鄰。李隆基若住在興慶宮,則方便與官員、勛貴們往來,而住在太極宮就是幽居,更容易控制些。
「殘破些不打緊。」高力士顯出和善的笑容,帶着些許討好的語氣,道:「太上皇自潛邸就居在興慶宮,他是個念舊的人,習慣了那裏。太極宮潮濕,他年老體衰了,恐是捱不住。」
回想多年以前那上元夜,兩人走在興慶宮的長廊上時,高力士以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保護着當時還是勢孤少年的薛白,可到了如今,他高大的身材已變得佝僂,眼角變得皺紋密佈,在薛白面前也再不復那強大的姿態。
依理,薛白該對他有所回報才是,可薛白卻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數十年來,都是天下人在習慣太上皇,習慣太上皇選拔的官員,習慣太上皇定的賦稅。如今,就讓太上皇也習慣習慣,可好?」
高力士一愣,覺得薛白有些忘恩負義,可偏偏也是這冰冷的態度使得他無法再開口相勸,只好無可奈何地隨李隆基去往太極宮。
李隆基一直就不喜歡太極宮,入住時還被寢宮的門檻絆了一下,沒有宮女來扶他。
因為這事,當夜他竟獨自發了一大通脾氣,砸碎了好幾個瓷瓶。
等高力士過來時,見了滿地的狼藉,也不知一向英明的太上皇為何突然發作,連忙上前勸慰。
「太上皇何必如此?讓人誤以為是心有不滿,只會更落了你的威望啊。」
「朕竟淪落到這等地步。」李隆基指着寢殿立柱上的刀斧痕跡,「連住處都是這樣不及修繕的破屋,他們欺辱朕,欺辱朕!」
那是他逃出長安之時有禁軍哄搶皇宮留下的。近年來長安連宮苑監都沒有,確實是沒顧得上修繕。
更讓李隆基難以接受的是,他能夠察覺到官員、宦官、禁衛,乃至於宮娥們討好的主要目標不在他身上了,這種權力轉移讓他有種巨大的落差。
可惜發泄與痛哭只會讓他像孩童一般可笑。
所幸,寢殿裏暫時只有他與高力士兩人,可笑就可笑吧,他胸臆間積累了太多的鬱悶。回了長安,情緒百感交集,終於是憋不住了。
「當年在此間,朕何等英姿勃發,除韋後、誅太平天不庇朕,到如今,朕淪落至這般模樣!」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李隆基愕然抬首,也不知是想傷害高力士還是想傷害自己,用力拍了拍身下的御榻,問道:「那你告訴朕,那逆賊有沒有在這裏與太真雲雨?!」
高力士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問題,不由呆愣了一下,忙搖頭道:「絕無此事。」
「你還想瞞朕,朕在陳倉山親眼所見他二人摟摟抱抱,朕在蜀郡都聽說他們的醜事!他的狗爪子狗爪子」
「太上皇萬不可輕信民間謠言啊!」
李隆基卻愈說愈起勁,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放肆地傷心難過。
偏在這時候,又有個宦官過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請旨,要一道李隆基安撫賀蘭進明的親筆御信。他只好收了淚,以一種極其不情願、極盡屈辱的心情揮毫落筆,謄寫了御信,讓高力士交出去。
待高力士再轉回來,只見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不再哭,臉上反而滿是自嘲的苦笑。
「太上皇,安歇吧?」
李隆基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道:「朕是個傀儡啊。」
他悲從中來,喃喃吟了一首詩。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當夜,李隆基一夜未睡,佝僂着背坐在寢殿中發了一整夜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