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孩子們學點本事。黃老爺,整樁事從頭到尾,我能想到讓你大動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劉公公他是位內官。所以,你就是對人不對事而已。」
「你!」
黃尊素頭一回發現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無,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進門,卻見一個小身影,由遠及近。
原來是巷口豆腐店老闆的女兒,和黃宗羲差不多年紀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還小心地捧着一張宣紙,盯着上頭密密麻麻的字跡看,故而走到黃家門口才抬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茹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幫着父母打理豆腐攤子了,性子開朗,不憷成年人,更何況是對他家一直和和氣氣的黃老爺。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黃尊素鞠個躬,細聲細氣道:「黃老爺安康。」
黃尊素前一刻還在與鄭海珠劍拔弩張,此際面對可愛的小鄰居,神色還沒鬆弛得那麼迅速,口吻已和悅下來:「小茹,宗曦在屋裏,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爺的話,我是來找奶奶的,這是奶奶讓我寫的字,紙和筆墨也都是奶奶賞的。」
黃尊素一愣,略帶疑惑地打量那宣紙和墨跡。
「爹爹。」
黃宗羲快步從院內走出來,先向鄭海珠行了個禮,才對父親解釋道:「母親這些時日,常讓街坊的女娃來家中,她鋪紙研磨,教她們寫字。」
小小的孩童說到此處,又停下來看了看鄭海珠,稍稍踟躕,終於鼓起勇氣繼續道:「母親想到要去鄭姑娘的書院授課,十分歡喜,就說要趁着那邊還沒開門,先預備起來,給小茹她們試着教幾堂書法,免得到時候,在鄭姑娘那裏,教,教不好……」
鄭海珠聞言,心頭勐地一酸,方才與黃尊素辯論的鬥志,驀然轉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嘆。
縱然眼前這個黃尊素,敢於揭露科場舞弊,敢於直面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蓋章的清流人物、天啟年間七君子,又怎樣呢
在這個時代里,即便是在黃尊素這樣已算得禮儀體面、夫妻恩愛的家庭,即便在閨中時也受過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權的籠罩下。
鄭海珠沒有興趣在黃宅門口繼續逗留了,雖然她不會就這樣放棄姚氏,但不是現在此刻馬上非得完成對黃尊素的啟蒙。
「黃老爺,你們東林派領袖顧公寫過,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如果國事陷於派別鬥爭,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豈不一塌湖塗這樣的關心,真的非常讓人糟心。告辭。」
……
江南的初冬潮濕陰冷。
幾天後的早晨,辰初時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黃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烏紗帽,正要出門,妻子姚氏喚住了他。
「松江比我們餘姚風大,老爺披上袍子。」
「哦,不錯,新做的」黃尊素和聲問道,一面觀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着頭,目光都放在風袍門襟處的系帶上,只無波無瀾地回了個「嗯」字。
耳廊下,準備去學塾上課的黃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來的新袍子,歡贊道:「好暖和。」
抱着小嬰兒黃宗炎的保姆,這兩日當然也看出來老爺和奶奶不大對勁,應是吵過架,又進入了冷戰,只是不明具體緣由,此刻瞧着老爺先主動開腔夸新衣,忙自以為是地助興道:「這韓府的棉布就是好,一點都不往外鑽絮子。奶奶還在逢的兩頂帽子,料子更佳,是鄭姑娘送來的福建章絨。」
保姆興高采烈地說完,卻見從老爺到奶奶,再到六歲的大少爺,都悶聲不響,院裏氣氛剎那安靜。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錢買的,老爺若覺得膈應,我再買別家的。」
黃尊素垂眸看着妻子的鼻尖,嘴角彎了彎,壓着嗓子道:「又說置氣的話,東西是不錯,你的手藝更好。」
言罷,將袍子攏緊了,往外走幾步,忽又回頭對姚氏道:「衙門過幾日會發些炭,你們白日裏升火盆不必太節省。你教娃娃們習字,凍壞人家不好。」
再走幾步,又加一句:「多收幾個女娃子也無妨,家中地方夠。或者教教她們怎麼算賬。」
第六十三章 不講道理的黃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