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字跡不一,皆有可取之處,聖上花了半個時辰將卷子翻閱完畢,沈閣老在底下靜候,等待聖上發問。
不管問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個子丑寅卯來。
聖上臉上不露喜怒,平聲問道:「裴少淮殿試卷子何在?」
聽聞聖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闈會元,沈閣老便知事成了一半,這說明聖上對裴少淮的印象來源不止春闈會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應道:「此子春闈應答雖好,但殿試文章有明顯瑕疵,微臣將其列為了二甲第八名。」剛好落在十卷之外。
「畢竟是春闈會元,取捲來,朕親閱。」聖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煙霧娉娉裊裊,聖上花了一刻鐘讀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間微微頷首,問沈閣老道:「愛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閣老將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為言辭過於切直。」
聖上未置可否,而是讀了卷子中的一段話,讀道:「治官,慎選科貢而心存僥倖者難入官,嚴於監察而苟延年歲者難立足,明於風紀而政績不聞者難升遷,施法於行而貪濁受賄者難倖免。」
讀完才道:「慎、嚴、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夠說全、識全,而一學子可在殿試之中、一日之內、寥寥數句闡述明白,這樣的見解只要
對國對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閣老應道:「微臣濁目,請聖上恕罪。」
聖上沒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實直言,不拘忌諱,見解精闢,當選一甲之首。」言罷,取筆在卷首寫下「欽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樣。
沈閣老喜而不露,含蓄問聖上如何調整剩下卷子的順序。
聖上拿起那位河西濟水才子謝英晟的卷子,問道:「緣何舉此卷為一甲之首?」
沈閣老應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跡秀楷,可為其添色也。」
聖上搖搖頭,言道:「論文不論書。」看文章而不看書法。
緊接着聖上又道:「文思深刻而舉措不足,這樣罷,將此卷列為二甲第八,其餘卷子的順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聖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風細而全,總給朕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既然聖上先開口了,沈閣老直言自己的猜測,說道:「微臣以為頗有三四分鄒閣老昔日之風。」
聖上微一頓,臉上顯露一絲愧疚感又立馬掩了過去,他肯定了沈閣老的猜測,道:「確有幾分相似。」那種感覺就從這幾分相似而來。
這日午後,京都城內各會館學子翹首以待。
明日才是傳臚大典,但今日的「小傳臚」一樣值得期待,被「小傳臚」意味着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謂小傳臚,即是禮部將前十帶入宮,提前接受聖上召見,短暫面見,相當於一個小小的面試。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劃到探花,或是某某氣質猥瑣、風儀不佳,不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這樣的事便發生在小傳臚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兒子穿上貢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讓他在中堂靜候禮部官員前來召喚入宮。
裴少淮內心訕訕,若是按照以往慣制,他是會元理應在前十之列,必定會被小傳臚。
裴家人都這樣以為,畢竟裴少淮發揮向來穩定。
只有裴少淮心裏知道,他寫了那樣的直諫文章,有些出格,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試回來後,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擔憂。
很快就能出結果了,裴少淮這樣想,靜靜等着。
過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發明晰,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堅定那樣去寫,只消沒有將家人置於險境當中,直言直諫又如何?倘若真的不為天子所喜的時候,再論後面的事。
不能一開始就畏手畏腳。
走上官途,往後還有許多抉擇的時候。
府外馬蹄聲來,伯爵府小廝趕緊將正大門打開,只見禮部官吏宣道:「宣乙酉科貢士裴少淮入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