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說着說着,眼眶便紅了,語聲哽咽地道:「朕……累極了。」
李素抿唇屏氣,一直靜靜聽着李世民的訴說,看着這位才四十多歲便露出蒼涼老邁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麼了不起,唯一只有對這位失敗的父親的深深憐憫。
悲哀的不是失敗,而是失敗後連原因都不清楚,仍覺得自己做到了仁至義盡。李世民對子女的教育以及態度說得直白點,是十分可笑荒謬的,他對子女的責任只有兩點,一是錦衣玉食,二是督促讀書,自以為做到了這兩點便是合格的父親,至於子女的成長過程里的三觀,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溫暖和父愛……很遺憾,一個連與子女相聚都要身邊宦官安排進日程的帝王,真的毫無這方面的概念。
諸皇子本就地位尊榮,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那個偶爾才能見到一面的父皇,天下還有何人能製得住他們?再加上十幾二十來歲的年紀,世間一切權力,美色和錢財正是對他們最具誘惑的時期,被這些東西誘惑後自然漸漸陷入沉迷,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這位父親的失敗是必然,神仙都沒辦法,難聽的說,這是只管生育,不管教養,這樣的環境下能教出什麼樣的好貨色?
當然,李素心中的這些想法不可能當着李世民的面說出來,這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絕對沒有他自己吹噓的那麼廣闊如海,臣子說錯了話,該殺還得殺。
想了想,李素勸道:「陛下,人心慾壑難填,本是常情,尋常百姓家過的是尋常的日子,根本沒有所謂的權力,錢財和美色,他們沒有東西可爭,自然父慈子孝,陛下不一樣,陛下坐擁整座江山,皇子們從陛下這裏得到的東西太多了,人心就是這樣,得到的越多,越覺得不滿足……」
「慾壑難填?」
「是,臣家裏當年只是尋常農戶,後來當了官,做了幾筆買賣,家裏有錢財了,臣的父親便整天想着如何將家中錢財變為土地,如今臣家裏已有良田數千畝,幾乎半個太平村都是我李家的田產,可父親仍覺得土地不夠,仍覺得留給子孫後代的太少,如今已在開始打鄰村土地的主意了……陛下,人的是一點一點增長的,豐衣足食之後,想要的必然是錦衣玉食,陛下的皇子們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僕從如雲,他們想要的東西自然更多了,當錢財和美色這兩樣東西無法滿足他們時,他們接下來會想要什麼?」
李世民若有所思:「權力?」
李素笑道:「是,權力,權力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它或許只是寫在紙上的一句話,脫口而出的兩個字,甚至或許只需要一個眼神,從鼻孔發出的一個單音,看到聽到的人便噤若寒蟬,惶恐萬狀,為其捨生赴死,錢財美色皆唾手可得,陛下,您說權力這東西美不美妙?世人想不想要?」
話不點不透,一旦點透,卻如剝光了衣裳的肥胖少婦,原本包在衣裳里堪可一觀的身姿看起來竟是那麼的臃腫醜陋,不堪入目。
李世民擱在桌案上的雙手忽然輕顫了一下,望向李素的目光如銳劍穿心。
「話是實話,卻不好聽,子正,你想說什麼?」
李素笑道:「臣想說的是,陛下勿需自責,太子謀反實是權欲作祟,與陛下多年的教育無關,人心惡了,再怎麼教也扭轉不回來了。」
李世民盯着他半晌,緩緩地道:「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竟將人心剖析得如此纖毫畢現,無比透徹,像一個結廬半生的隱士大儒,世態炎涼洞若觀燭,子正,你既知世壑難填,你為何對權力一點也不感興趣?」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剛才臣忘記說了,慾壑難填的人,下場往往都不太好的,陛下若不信,不妨閱盡千古史家之言,看看有哪個得以善終,臣是個膽小的人,只想老實本分的活到一百歲,無病無災,壽終正寢,所以『權力』這東西,能遠離還是儘量遠離,離它太近了必有災厄。」
李世民仰頭看着殿頂的房梁,悠悠地道:「若朕的皇子們都如你這般想法,那該多好,不愁吃穿,不用紛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子正,天下千萬人里,還是你活得最明白。」
李素笑道:「臣只是心裏明白,但活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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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慾壑難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