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隨口搪塞,只是懶得跟自己聊「未來」而已。他有點無處下口的挫敗感,想了想,又說:「徐總的那個兒子……跟你還有聯繫嗎?」
竇尋看着他笑了一下,伸手把他的空茶碗接過來倒上:「您別光顧喝水,他們家菜有點淡,是不合口吧?」
竇俊梁是個人精,從他的表情和言外之意里看出了竇尋沒說出來的話——鹹吃蘿蔔淡操心,關你屁事?
竇尋在國外這些年,一分錢沒有用過他的,直到祝小程給他打電話,竇俊梁才知道竇尋把原來用的卡都給停了,決絕地不再接受那對父母的經濟支持和指手畫腳。竇俊梁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如今再見,心裏只浮起一句話——這小子翅膀硬了。
翅膀硬了,就不再受他的轄制,也不必再聽他的屁話,更不再跟他劍拔弩張,已經不把他當回事了。
竇俊梁吃了一頓憋屈的晚餐,叫服務員來結賬,結果聽見服務員笑眯眯地對竇尋說:「您好,已經掛在您房費上了,請您確認一下賬單。」
竇俊梁:「……」
當爸爸的,無論對兒子是嚴是寵還是漠不關心,發現兒子開始無視父親權威的時候,大抵都會有這種落寞——覺得自己老了。
竇尋打發了落寞的竇俊梁,回到酒店房間。
翻開待機的筆記本屏幕,上面還有一篇寫了一半的論文。
竇尋對着電腦坐了一會,把自己之前寫的東西來回翻了三四遍,什麼都沒看下去,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仰面靠在座椅上。
一閉眼,徐西臨車裏的民謠曲調就不停地在他腦子裏迴蕩。普普通通的商務轎車,內裝比外裝豪華得多,車裏收拾得很乾淨,坐起來非常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常給人搭順風車,他的駕照就擺在顯眼的地方,碰上陌生女乘客,也不讓人家感覺不安全。
竇尋想起徐西臨漫不經心地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骨節清晰,手很乾淨,沒帶亂七八糟的手串和手錶,袖口一塵不染,手背上有一道小小的傷疤,像是熱油濺上的。
他開車的技術好了很多,竇尋記得他當年水平跟老成之流差不多,也是一輛車得佔兩個停車位的貨,現在居然也變成「厘米級操作」了,從細窄的小巷裏鑽進鑽出,雞毛都沒粘上一根……然而顯得很累,眼睛始終只睜開一半,竇尋路上幾次懷疑他快睡着了。
竇尋當年走得毅然決然,走後的頭一年,他恨透了徐西臨,路上碰見個姓徐的,都要仇視地盯着人家看很久。
可這股仇恨的根基沒有想像中那麼牢靠,等他孤單一人去到異國他鄉的時候,已經散了大半,他看見滿街長得都差不多的外國人,心中生出一種這地方無論如何也住不熟的錯覺,憤怒仇恨與思念開始難解難分地此消彼長。
有時候深更半夜裏,竇尋無端驚醒,常聽見隔壁室友在給家裏打電話,他就會無法自抑地想起徐西臨和二樓那間小小的臥室來……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承認過的「家」。
他就閉上眼,努力想像自己還在家裏。
一張單人床,他自己躺着,但只佔一半的位置,假裝身邊還有個人。
可他不敢、也不願意去聯繫徐西臨,那時候竇尋跟自己較勁,總覺得他們倆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他自己的無能為力造成的。
竇尋激烈的自尊心在他單薄的胸口裏沸反盈天,叫他獨自背負着思念和挫敗,咬牙想要活出個人樣來。
直到他遲一步收到徐西臨的郵件。
直到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卻發現「家裏」人去樓沒空,已經換了主人。
熟悉的小樓陽台外掛了一排大燈籠,原來種滿了各種花的小院裏擺了一排鹹菜缸。他們倆原來那輛歪歪扭扭的自行車早不在了,一個兒童學步車扔在牆根底下,門口喬遷時貼的福字已經有點斑駁了,看起來是搬來有一段時間了。
那一刻,拖着行李箱的竇尋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的世界裏曾經來了一個巨大的推土機,摧枯拉朽地毀掉了一切,將他強行驅逐出境,等他好不容易攢夠了勇氣和力量殺回來,卻發現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路而了。
整個小區、城市……甚至浩瀚無邊的國土,都空曠了起來。
竇尋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出他不怎麼用的社交賬號,磕磕絆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