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流落
世間禍福實難預料,當年被孫氏誣陷,避走別莊,囫圇學會泅水,未料今日可作救命之用。於宮牆盡頭脫了大氅短襖,靴子也蹬掉,向後一躍跳入冰冷刺骨的白玉川,與梧桐半夏一道潛水而出。
再見天日之時,周身已凍得失去知覺,火光與劍影似乎已然遠去,隔着高高紅牆,仿佛成就另一個烈獄。
沿河即是城西御正街,往日繁華喧囂的街市如今只剩蕭索,枯葉橫屍、斷壁殘垣,應是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從眼前到心底,身處孤城無力回天的痛撕扯着經脈,元兵大約已然殺光搶光這一片,帶着綾羅綢緞女人美酒撤回漢人皇帝的亭台殿宇,上他女人,燒他的宮池,踐踏漢人最最矜貴的臉面。
沒了,什麼都沒了,一切皆空。她腳步虛浮,與半夏梧桐相互攙扶着,一步步向前,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只餘下痛失手足的悲慟。哭也哭不出來,眼淚是恥辱,面上是結了冰的木然,滲入骨髓的恨。往日你談國讎家恨,不過往事悠悠,而今就在近前,才知何為恨,恨不能屠他全族,殺他父兄,依然難解心頭之恨。
天邊翻出一抹魚肚白,老天的臉躲在雲後,悲憫地俯瞰地獄一般殘忍血腥的人世。若這是天命,則天也不當未天!人亦無處求援,到頭來都是死,然而天地不仁,蒼生何辜!
同源巷裏住家要麼死,要麼出城南逃,許多家門都沒來得及鎖,倒給落難之人一處避雨的瓦礫。景辭躲進一間上算整齊的小四合院,梧桐從院中撿了柴刀四處探看,半夏扶着景辭走近主人家臥室,屋裏只有一張冰冷的炕床,一台木櫃,一張桌,木櫃裏還剩些衣裳,半夏一面哆嗦一面從裏頭找出幾件能穿的,幫着景辭將身上濕透的夾襖襦裙換下,穿上京城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舊棉襖。平日裏金尊玉貴的郡主,而今狼狽異常,戰火紛飛的時候,再是王公貴族,跪下元人鐵蹄之下,又能撐住幾分?
到頭來靠的是上直衛,羽林衛,金吾衛千萬赤誠勇猛的熱血男兒,多少還是半大的孩子,稚嫩身軀將將撐起沉重鎧甲,一夜之間已死在正陽門外屠戮戰場,死在元軍彎刀下,未曾涼透的屍體被馬蹄來回踩踏,成了碎屑斷片,與滿地泥淖融成一體,報國之心無所依,換來死無葬身之地。
等梧桐找出半張烙餅,端一碗涼水進屋時,半夏也已換上一身洗的發白的婦人衣裳,梧桐將烙餅遞給景辭,缺了口的青瓷碗擱在小桌上,找一件男人穿的短打換上,「這家子人都跑了,城內並非久留之地,西北駐軍馳援還須數日,元人霸佔京師,不定還要殺上幾日,咱們得往南逃。」
半夏打着哆嗦問:「往南?向南幾里?十里還是二十里?難不成要一路跑到江南去?」
梧桐勸說景辭吃了這半塊烙餅,眼下才有力氣趕路,無奈景辭搖頭拒絕,她便只好將烙餅包好藏在衣襟里,一百兩一張的銀票似的寶貝着。
景辭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嘆出一口氣來說:「走到哪算哪兒吧。」
梧桐扶她起來,低聲權威道:「郡主放心,大人收到消息不日便會回京,屆時咱們與大人碰上面便好。」
「好?好什麼好!已去的人都去了,你們神通廣大的提督大人即便回來又能如何?能將白蘇姐姐還回來嗎!」悲傷無處可去,半夏顯然將這筆賬算在外出未歸的陸焉身上。或許如此,痛失至親卻無處發*泄的仇恨能獲得一刻解脫。
景辭與梧桐,默然回頭望見半夏因疼痛而扭曲的面龐,雙雙無言以對,她不願責怪半夏,亦無話可說。
最終她嘆息,拉住半夏身上粗糙老舊的衣衫輕聲道:「走吧——」再對梧桐,「路上也再沒有什麼郡主了,你若不嫌委屈,便跟着半夏稱我一句姑娘吧,只當是京城南安鋪子家的二姑娘,逃難時與家人失散,一路往南尋親找人的。」
半夏自知無狀,只管低着頭,木着一張臉,無話。
一路上她沉默異常,自認罪人,罪孽深重,身披枷鎖,步履沉重。身邊走過殘缺的屍體、零落的行囊、折斷的旗杆橫在路邊,沒了主人的牲畜四處逃亡,承安門大開着,沒有守衛也不見饑民,唯有棧道上雜亂無章的車轍與馬蹄印供人想像,昨夜的生死逃亡仿佛夢境,今日的蒼涼寥落猶似傳說。任誰也不敢相信,前一日歌舞昇平繁華如斯的京城,會在一夕之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