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他語氣平淡,但已比先前質疑緩和許多。
周紫衣道:「比起舅父一家,妾身這些苦,算不得什麼。」
陸焉像是被周紫衣的感慨觸了心,往事一幕幕,歡樂與血腥統統襲上心頭,愛與恨交織,甜與苦倒灌,一顆心被擰成千萬股,五臟六腑都疼。
他從未想過,這一生還能與故人重逢,他原以為,他的故人不至黃泉不相見。
他仰着頭,燭台的光到不了眉心,一張俊逸出塵的臉藏在晦暗的陰影中,將他的悽惶無措通通埋葬,這許多年,他已漸漸忘了自己是誰,原本如何,舊夢幾回?一一皆是泡影。深呼吸,長長久久嘆息,靜默是今夜的主調,停一停,再睜眼,依然是心如鐵石,殘忍無情的西廠提督陸焉。
周紫衣眼前伸來一直細緻修長的手,帶着骨節上未擦淨的血跡,攤開來,交錯的掌紋,如同他與命運的爭鬥。
他說:「起來吧——」帶着對往日歲月的迴響感嘆。
她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對於眼前突如其來的轉折彷徨無措,抬一抬眉,偷眼瞧了瞧面容沉鬱的陸焉,再看他伸出的手,每一個指甲蓋都修得整齊乾淨,除了今夜的血,丁點污漬也無。這是個極其自傲,極其冷漠的人,但凡他願意碰一碰,都是極大尊榮。
她猶豫再三,才嘗試着緩緩伸出手,撘在他全無溫度的掌心裏。
他握住她,如同握住一個過去,一個溫暖美好的回憶。再一使力將她帶起來,一頭殺人妖魔的溫柔,怎不令人動容?她簡直要熱淚盈眶。
「餘九蓮與你如何遇上如何交待,這些暫且不論,你先在茹月樓安頓下來,春山——領周姑娘回屋休息。」她早已經不是「姑娘」,成了別家的妾,豬狗似的活着,總以為這一輩子也不過如此,生在錦繡堆里,死在爛草棚中,沒想有這一日,還能再回到美夢裏,虛幻得每一步都似踏在雲上。
她屈膝,回想往日楊府教導,給陸焉行一個儀態方端的禮,柔聲道:「妾身謝過大人。」
他略略頷首,未想末了還能叮囑一句,「好好休息。」真是莫大的臉面。
今夜熱鬧非凡的東淮居,現如今人去樓空,寥寥淒清。不是離情的愁苦,而是殺人的痛快。
陸焉回身坐於椅上,手肘撐着桌面,掌心虛扶在下頜唇邊,目光落在案几上冒着青煙的獸足弦紋龍泉香爐上,沉默中皺眉深思。
安東立在一旁不敢打擾,待陸焉問:「西山別院如何?」即刻打起精神來,肅然道:「一切安好,伺候的下人上月來回,干爺爺身子骨硬朗,如今吃了藥,還能在院子裏散一個來回。」
陸焉低聲自語,「好?好也未必。」
將視線自香灰中挪開,望向安東,吩咐道:「明日同我去一趟西山別院,至於茹月樓,記得盯緊些,不能出不能入,若有丁點兒消息透出去,爾等提頭來見。」
「是!小的領命!」
不多時,春山安頓好周紫衣再回書房。陸焉還有未批完的奏章,需夙夜不綴。
春山推門來,不敢多話,靜靜站在桌邊伺候。
陸焉換了紅筆硃批,駁了吏部侍郎請辭回鄉的摺子,行雲流水似的筆法,留「卿國之棟樑,不允」,旁的再沒有了,簡單利落。
筆墨未停,低着頭問道:「人怎麼樣了?」
春山道:「進屋哭了一會兒子,千恩萬謝的。小的留了素雪同春露兩個伺候周姑娘,這兩個丫頭都是內行廠練出來的,伶俐的很,必無遺漏。」
「嗯——你辦事素來妥帖。」
春山埋着頭,偷偷笑了一笑,趕緊地收了起來,正經問:「義父,那周姑娘咱真留在府裏頭養着?」
「你以為呢?」
春山斟酌道:「小的以為,不管這周姑娘是何來歷,活着一日,便多一日禍事。」
陸焉道:「若當即殺了,白蓮教那方必定跳腳,真鬧個你死我活,對你我未必有利。餘九蓮那廝雖愚鈍之極,但有一句話所言非虛,若真是太平盛世,朝廷留我等何用?且看着,留她,殺餘九蓮,白蓮教才能安心等死。」
合上奏章,陸焉問:「郡主呢?」
春山答:「小的聽楊柳兒說郡主睡得不大安穩,或是讓夢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