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的眼神中除卻深深的失望,似乎還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要知道,他並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獨生子,他還有一個弟弟!
張四維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名聲可以不要長子,張四教也可以不要蒲州張氏的嫡長孫,那麼他呢?他雖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嫡子,卻是長子,和張四維家裏的情形何等相似!
汪孚林先不提張四維的伏闕,給張四維扣了個殺子的大帽子,發現小皇帝的表情似乎有些異樣,他知道自己做對了,方才繼續說道:「臣因先後彈劾馮保和張四維之事,被兩位老娘娘召到了乾清宮。臣到那兒之前,兩位老娘娘已經下旨,令人將病中的元輔從家裏抬到了乾清宮。慈聖老娘娘接見臣的時候,就正在怒不可遏,偏偏這時候又傳來了次輔張閣老帶着一大堆人在皇極門前伏闕的事,慈聖老娘娘惱將上來,元輔便怒斥是張四維等輩教唆皇上忤逆不孝!」
咦咦咦?
朱翊鈞並不傻,這會兒那一丁點迷醉狂亂的酒意也已經完全醒了。否則,他剛剛在汪孚林說出彈劾張四維的事情時,就直接一嗓子把那半截心裏話給吼了出來。然而,此時此刻,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問道:「到底怎麼一回事?」
和一個腦子還清楚的皇帝交流,這無疑是一樁難度不太高的任務。汪孚林就定了定神,將張四維帶人伏闕的經過一筆帶過,着重說明了張家起火,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對人說養病的張泰徵來不及逃出而身隕,錦衣衛緹帥劉守有親自去救火……當然,張明在東廠吃拷問不過,於是供出的那一串同謀,因為那是他到乾清宮之前的事,因此他當然不知道,就連替田義輕輕巧巧開脫的事,他也隱去不提。
朱翊鈞咀嚼消化着汪孚林帶來的這些最新消息,越想越覺得自己是被張明坑了。如果不是張居正這一病之後,田義突然病了,張宏又每每苦勸他要寬容馮保,而張明卻跑來暗示次輔張四維願意投靠,自己也願意作為馬前卒掀翻馮保,如此就可以除掉三座大山中的兩座,他怎麼會在如今這當口貿貿然動手?想到這裏,心頭火起的他忍不住衝着汪孚林質問道:「都是你,好好的你昨天為何彈劾馮保?」
外間的李用聽得險些齜牙咧嘴,心想事情是皇上您做出來的,這時候卻遷怒於人家汪孚林?若非汪孚林肯承攬下這個來勸您的苦差事,就憑慈聖老娘娘那最要強不過的心氣,哪怕有陳太后的勸阻,哪怕元輔張先生不肯,那一張罪己詔,那一張廢立的詔書,說不定到最後都會成為定局!
汪孚林卻不怎麼生氣。本來,皇帝這種生物嘛,便是委過於人,肯下罪己詔的多半那還是委委屈屈,更不要說朱翊鈞這種天子了。於是,他調整了一下情緒,隨即誠懇地張口問道:「難不成皇上也覺得,馮保無懈可擊,所以這麼多年來才沒人彈劾?」
朱翊鈞差點被汪孚林問得憋過氣去。他當然想剷除馮保,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至於和親媽鬧成心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汪孚林帶頭開炮,今天又是那麼十幾份的題本一窩蜂送上,他至於在張明的攛掇下這麼直接捋袖子打算追究一下馮保嗎?
偏偏汪孚林仿佛沒看出他的憋屈似的,竟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臣彈劾馮公公,那是為了公義,並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臣在此之前,那是已經下定決心,不成就隱居鄉里去教書的。」
雖說如果讓他去教書,十有*是誤人子弟。
「當然,臣也要向皇上請罪,之所以會想到朝馮公公開炮,那是因為張四教帶着張泰徵來負荊請罪的時候,用言語激臣的,彼時他說,臣做御史這些年,雖然也彈劾過不少人,甚至還包括座師,但總的來說,是蒼蠅多,蚊子少。一來二去,本來臣的心結就沒有完全打開,又年輕,是個受不得激將的人,於是當他直接說了一句柿子不要只挑軟的捏,你敢彈劾馮公公?臣就接下了。」
外間的李用聽得一個踉蹌,心想你在太后面前說得那般大義凜然,怎麼跑來勸皇帝的時候,卻又換了說辭?然而,張四維如今反正已經討了兩宮厭棄,兼且小皇帝忤逆這件事還確實是很麻煩,如果能夠推到大臣挑唆天家骨肉上,那還確實是再合適不過。因此,他對於汪孚林在緊急情況下,公報私仇,一個勁往張四維身上潑髒水,倒也不覺得奇怪,甚至也沒多少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