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師瀟羽瞥了一眼,沉吟道:「此人六年前在我祁家的寒香亭下,指顧梅竹,對我說過一句話——」看着師瀟羽那雙剪水瞳人眼波微動,祁穆飛繼續說道:「青梅竹馬,連理同心。」
「……」師瀟羽怦然一驚,婉轉回眸,一臉錯愕地看着眼前的那個人,祁穆飛口中的那個人不正是自己麼!
可就算是自己,她也無法抑制自己心裏的牴觸情緒。
那個位子,江綠衣生前,她確曾有過好長時間的意難平;可江綠衣死後,她卻不再在意,甚至還有幾分漠然。曾經有人暗示過她,只要她肯爭取,這個位子非她莫屬。但她卻一笑置之,不屑一顧。
她不要別人的施捨,也不要別人的恩賜,她要為自己的《長干曲》保留最後的尊嚴。
「當年矇昧無知,信口胡說的一句戲言,豈能當真?」師瀟羽淡然付之一笑。
六年前的事情,不算近,也不算遠。近,近不過寒香亭。遠,遠不過鄧尉山。六年前,寒香亭畔,含笑訴衷情。六年前,鄧尉山下,含淚訴別情。近時情濃,遠時意淡,遠近不過在水一方,一瓢飲盡對面千里。
「寒香亭畔的鴛鴦梅,難道不是指這個嗎?」祁穆飛好像有意要幫師瀟羽喚起那段被流年逝水沖淡的記憶。
「不早就說過了嗎,是我父親記錯了。」師瀟羽側身低睫,卻沒有低頭。她依舊不肯承認自己曾說過「鴛鴦梅」的這個事兒。
祁穆飛默默地看着她,聽着她一如往昔那般倔強的矢口否認,心頭卻漾起一絲欣慰,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只是臉上少了幾分本該屬於她的光彩,眉間多了幾分本不該屬於她的憂戚。
祁穆飛黯然低首,幽幽地嘆了口氣:「岳父大人沒有記錯,我也沒有聽錯。」
「只是我負了你。」
祁穆飛以深情而沉鬱的聲音,將那一句話一字一字地遞入到師瀟羽的耳朵里,然後再將它化成一行清淚,一滴一滴地落入到她的心坎里,頃刻間,她那曾經被淚水淹沒過的心田裏再次開滿了一朵又一朵晶瑩的水花。
這份遲到了六年的道歉,依然有着它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百轉千回,千迴百轉,一聲慚負,兩心始開。
師瀟羽心神微微恍惚,深抿的嘴角隱隱顫抖了一下。
默然良久,她才鬆開她的嘴角,強忍着自己尚未平復的情緒回道:「你從來都沒有許過我什麼,又怎麼能算相負呢?再說了,那句話,不過是即景相對而已,並,並——不算什麼的。」
言不由衷的話說到最後連自己的牙關都過不去,好不容易才磕磕絆絆地將這句聽起來更像是狡辯的話完整地說出口。
「當年的我們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怎如今,卻不能說真話、講真心了呢?」
「當年的我們年少無知,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才會兩小無猜;可如今的我們早已學會了那些世俗之人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哪還會說真話講真心?」師瀟羽道,「殊不知,真話易傷人,真心易自傷。」
師瀟羽垂目低語,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自嗟自怨。不過從其言語之中可以聽得出來,對於世俗之人這項無師自通的「高深技藝」,她是甚為鄙薄的。
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無意之中又信口胡說了一些不該說的「真話」,她馬上調整了自己的措辭。
「其實也對,」她以一種從俗而不媚俗的口吻說道,「人不都說嘛,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別看人面相似,人心可未必相同。到底啊人心隔肚皮,你跟人說真話講真心,可你又怎知人家是不是一樣拿真話對你拿真心付你?到頭來人家一句空負,倒把自己這麼多年的怨與恨給錯付了。」
聽着師瀟羽似怨非怨似嗔非嗔的言語,祁穆飛只是靜靜地聽着,默不作聲。
寂靜的夜晚,寂靜的炭火,寂靜的香爐,各個都似仗馬寒蟬一般斂聲屏息,一言不發,連溫暖溢香的空氣也如死灰一般靜止了,惟有窗外冰冷的雪花無聲地道出了它們的心底話:真話傷人,信哉斯言。就算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醫,也無藥可醫這般傷害。
良久,看着祁穆飛沉默不語忽忽若有所失的神情,師瀟羽低眉回首,莞爾一笑,半是自嘲地說道
第四章 長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