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機關算盡,也無法算出人心。在兵變的前一天晚上,周道隱收到了南安王的信箋,她在信上說會儘快結束戰亂,趕在端正節前回京,陪他過節。
「誰稀罕你陪啊!」少年皇帝口是心非,扭捏着寫了回信。然而,墨跡還沒幹透,宮中便發生了兵變。
「請陛下寫下《罪己詔》,讓位於南安王。」滿眼血絲的儒將手持長劍,橫於君王的頸項。
「我可以寫,但你知道,這並非她心中所願。」周道隱知道眼前之人,安伴水,是唯一被賜予了族姓的安家家臣,嚴格來說,他是南安王的族弟。
在南安王攻入京都之日,便是眼前之人對他怒形於色,也是他在聽見南安王無意稱王時面露不甘。
「我知道。」鬢間已生銀絲的男子痛笑,他文武雙全,人人稱他為「儒將」,但如今,他也已經走至了窮途末路,「但這是保護她的唯一方法。」
隨着安伴水的訴說,周道隱終於明了,南安王自毀仙途插手凡間之事,已經違反了仙凡兩別的戒條,這意味着她徹底站在了仙門的對立面上。
「那些世家還沒有死心,但他們被殺怕了,所以決定聯手去世外求援,令仙門處決『亂世』的禍端。」安伴水說這話時依舊面上帶笑,但平日裏儒雅的笑容此時看來卻有幾分猙獰,周道隱覺得這個智多近妖的男人簡直已經被這世道逼瘋了,「你明白嗎?如果沒有『皇帝』的身份,她將要面對的將是整個仙門的討伐。」
「所以,這個惡人由我來做。」安伴水依舊在笑,「算我求你,陛下。身為君王,你做不到,總要把機會留別人去做。為了黎民蒼生,把生機讓給吾主吧。」
周道隱呆滯地看着這個溫文的君子,安伴水卻似是想起了正在往回趕的家主,眼神溫柔了一瞬:「請您慷慨赴死,微臣會為您殉葬。」
他說這句話時,眼中並沒有死志,反而像是點燃了生的火炬,燦爛有光。
「你不能因為她是一柄利劍,就肆無忌憚地傷害她。」周道隱寫下了《罪己詔》,卻是認真地道,「她雖然強大無匹,但人心向背,她也是會痛的。」
「我知道。」安伴水淡然地收起了《罪己詔》,奉上早已備好的鳩酒,「可是,與其讓她班師回朝親手殺我,我倒不如自我了斷。」
「她自毀仙途,任由長劍染鏽,正是因為她將死在她劍下的生靈都背負在自己的身上。」
「但我不值得。」他洒然一笑,「一個叛徒,不值得讓她的劍再染鏽斑。」
安伴水發佈了周道隱親手寫下的《罪己詔》與禪讓遺詔,便從托盤上取下另一杯毒酒,敬酒道:「請吧,陛下。」
「好好好。」周道隱懶洋洋地答道,他伸出青銅爵與安伴水碰了碰杯,一手托腮,一手晃動着杯中的酒釀,如杜康君子般落拓瀟灑。
周道隱看着窗外,此時天邊朦朦,恰好天光欲曉。
他寫了一封信,留給班師回朝的南安王。
「讓我走吧,青瓷。別難過,就讓我的死將周衛徹底送葬,讓我這一代成為天邊那抹熹微的晨光,讓黎民百姓知道,長夜已盡,天光已曉。」
既然南安王想讓塵世中苦苦掙扎的螻蟻知曉這大道仍有青天,那他便去做最後一抹夜色,送她成為天邊那一道破曉的光。
他是「向明帝」,便由他的落幕,去宣告黎明的到來吧。
周道隱寫完最後一筆,看着安伴水也封好了自己的信,兩人相視一笑,再次碰杯,將鳩酒一飲而盡。
——這,便是周道隱的一生了。
游雲散仙沉默,他坐在周道隱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偏頭看着窗外東升的旭日,一時間只感到如鯁在喉,言語難描。
游雲散仙的每一次輪迴轉世都是無憾而終,身為「蝴蝶」的他雖然雲遊周天之夢,但夢中的化身卻多多少少繼承了他灑脫豁達的本性。
他一直覺得,只要無愧於心,那便萬般皆好。他是這麼想的,周道隱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然而。
南安王接到安伴水叛變的情報,櫛風沐雨趕回了京都,面對的卻是白麻新喪、三尺薄棺。
游雲散仙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