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了嘛,前半輩子拼命掙錢,後半輩子花錢買命。」
這話本來也不合邏輯的,卻深深觸動了冬子的心靈。他想起了父親,那個叫陳林的人。他的身體天生應該是好的,他是部隊出來的,肯定底子好。為了掙錢,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一天睡眠時間不過四個小時,這樣堅持了十年時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苦呢?
但是,這種拼命掙錢,結局比花錢買命都不如。當他病倒時,連花錢買命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把花錢買命的機會,留給了母親。母親住院的幾個月時間裏,花錢如流水,把父親積蓄下來的辛苦錢花光了,卻仍然沒買回來命。
他們在比慘,但是哪個知道,沒有人比我父母慘。冬子此時內心中,有一種羞愧,甚至覺得自己活着,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為什麼,付出辛勞與金錢甚至生命的是父母,自己完全沒有付出,卻活得好好的?
周邊的話題繼續活躍,冬子也迅速地把自己從自責的低沉中轉移了出來。畢竟,長期沉浸在痛苦之中不是好辦法,心理自衛的機制會起作用,讓你選擇性逃避。況且,這種談論方式,是冬子所不熟悉的,他們的生活細節,也讓冬子感到新鮮。
話題已經轉移到比慘的方向了:「要說吃糠咽菜,那還算有吃的,但是,沒錢吃油吃鹽,可是個大問題。」依然是那河南老者的口音,滄桑的道德感,佔領了話題的高地。「這次家裏醃了點肉,給我姑娘帶到廣東去,她就好這一口呢,雖然他買得起鹽。但是我們過去,鹽這樣拋灑,哪個敢?」
小姑娘的爺爺依然站着,他的孫女已經被他塞到座位下面的地板上睡着了,畢竟已經到晚上,外面只剩下隱約的光,而遠處的燈火已經熒熒閃爍,夜晚來臨,孩子就要睡覺了。但大人們,談興不減。爺爺說話接上了老者的接力棒:「我們一家人,一年種棉花,就是為了油鹽錢,要不是棉花,哪裏打油,哪裏吃鹽呢?」
「種棉花最辛苦了」那位說動車的大媽放棄了裝高檔的姿態,變得親民起來,看樣子,她的農民身份更讓人認同。「從整地育種到中間的五打到最後的摘花,麻煩死,種一季棉花,腰都要垮,頭髮都要掉多少的。」
冬子背後的年輕人顯然不太懂:「頭髮怕是要白多少吧?棉花是白的,彈棉花的,全是白頭髮。」
這是幽默,彈棉花與種棉花不是一個工種。
「你們沒種過不曉得」孝感口音的爺爺顯然是站在大媽一邊,以年齡劃清立場界限。「要論辛苦,超過種麥子一倍。」
又一個聲音傳過來:「對啊,要不然,前幾年,我們老家還有人結隊跑到新疆去摘棉花的,也掙得到辛苦錢的。我們現在內地不種它了,都出去打工了。」
「既然那麼累,新疆為什麼種呢?」年輕人不太理解,估計他沒摘過棉花。
久不說話的,冬子對面的推銷員突然開口了。估計他沒做過農活,沒多少發言權。或者,他作為一個上等人,不屑於參與這種低檔次的討論。但此時,他也同大家一樣,擠在這個車廂,睡不着。
「人家新疆,從種到管,全是大農場,機械化的,當然不累了。只是收棉花,機械還不過關,所以要請人。如果你到新疆去過,你看過人家的棉田就知道了,那才叫一望無際,那機械,才叫大呢。」
「究竟有多大?」有人要細問。
推銷員覺得成為話題中心的可能性開始了,他當然不放棄這個精神放鬆的機會。「這樣跟你說吧,我是去過的。這火車,當然,我當時是坐汽車經過的。我就拿火車來比喻吧,畢竟這個車也不快,跟新疆的汽車差不多。新疆的汽車,那路才叫筆直,一腳地板油,可以十幾分鐘不松,一百多碼,比這火車還要快。」
這話題留下了許多活扣,有許多值得問的細節。比如,什麼叫地板油,路筆直到哪種程度,一百多碼的汽車速度是個什麼概念。但是,旁邊的人豈容他心情發揮?豈容他如此長時間佔據話題的機會?接下來的問題從語氣中就表現出不耐煩的意思。
「你就說那棉花地有多大吧。」話題的突然收斂,讓推銷員也不得不直面結束語了。
「這樣說吧,這火車開半小時,一塊棉花地還沒跑出去。」
他本以為,這會收到大家驚奇的讚嘆,冬子也是這樣以為的。
第五十四章 話題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