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政務,不但沒有熬干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滿露珠的花朵,越發艷麗起來。
不得不承認。
有些人就是天賦,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執掌權力,就越是年輕,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這種人。
這一點上,縱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后!」
一見到武媚娘,李弘眼裏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連日來的辛酸、恐懼、孤獨、委屈,隨着淚水一同湧出。
「弘兒,怎麼了?來,過來讓母后看看。」
武媚娘詫異的停下筆,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后……」
一向守禮的太子,此刻忘記了平日大儒們的教導,忘記了身為太子的禮儀。
他提着衣裾,幾乎是飛奔到武媚娘身邊,跪在她的腳下,抱着她哀哀哭泣:「母后,死了,死了好多人,兒臣……兒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還保持着耐心,待聽到太子抽噎着講出經過。
臉色頓時一沉,叱道:「不許哭!你是國之儲君,你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的監國,哭什麼?」
「可是母后,關中……關中士卒,還有百姓……」
「不過是死些人罷了。」
武媚娘冷靜的道:「天下何處不死人?大唐百姓千萬,就算關中死上一些,也不傷筋骨,何況百姓就如韭菜,過些年,又能生出來,何須如此?」
這番話,將自小受孔孟之義教導,受李治教導的李弘,聽得呆了。
「母后,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一時說不出來。
但李弘本能的感到不對。
這與父皇,與那些老師往日教導截然相反。
不是說水能載舟嗎?
為何在母后這裏,變成了韭菜?
好像人命只是數字一般,冰冷無情。
武媚娘還在淳淳教導:「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大唐的皇帝,就如軍中統帥,必以鐵腕治國。正所謂慈不掌兵,豈能有婦人之仁。」
李弘更加懵了。
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與母后,究竟誰是婦人,誰是男兒。
仿佛此刻的武媚娘,又回到當年在太宗面前,手執鋼鞭馴馬的時候。
若這馬不聽話,便用針刺它,用鞭子抽它。
再不聽話,以大錘錘它。
若還不聽,那打殺便罷。
這般剛烈的話,簡直難以置信,是從一個少女口中說出。
數十年來。
武后母儀天下。
以無數柔情胸懷,包容皇帝,以過人的手段,統馭後宮。
以過人的精力,輔助李治理政。
以致於連李弘都忘記了,自己的母后,是個什麼性格。
那是外柔內剛,手段極為酷烈的武后啊。
據聞母后早年曾入感業寺為尼。
但為何,為何……
李弘低下頭,用衣袖擦拭着臉頰的淚水。
「母后……」
他聲音低沉:「我想念父皇了,能否讓我見見父皇?」
在這一刻,他無比思念父親李治。
大唐聖人。
儘管,與母后相處的時間更多。
儘管父皇有很多個兒子。
但無疑父皇最疼愛的是自己。
也對自己寄予最多的存望。
自從去歲那些事發生後,李弘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李治。
平日裏都是極力忍住。
直到現在,在內心彷徨。
在對母皇感覺變得陌生後,他忍不住,提出想見父皇的要求。
武媚娘一時沉默。
李弘詫異的抬頭看去,卻見武媚娘幽幽嘆息道:「弘兒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母后?我只是想見見父皇,想向父皇請安。」
「太子殿下。」
一旁傳來一個宮女清脆悅耳的聲音。
李弘轉頭看去,認出是武后身邊的小侍女,名上官婉兒。
此女身骨嬌弱,年紀雖小,但已顯出美人胚子。
生得細眉甜目。
眉心以硃砂繪有花瓣,奪人眼目。
方才注意力全在母后身上,對殿中其她人,一時倒沒在意。
只聽上官婉兒微微一禮道:「皇后日理萬機,已是極忙碌了,今日處理奏摺,足有五六個時辰,到現在還水米未進。」
「母后……」李弘不由一怔,心頭又是愧疚。
和母后比起來,自己受的那點苦又算什麼。
居然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淚。
難怪母后叱責自己。
只聽上官婉兒繼續道:「若太子真有孝心,就先回太子府,讓皇后歇息片刻,可好?」
小宮女說這番話,有些僭越了。
不過既然武后沒有開口阻止,那便代表了武后的意思。
李弘心下有些發急,叉手行禮道:「兒臣不敢耽擱母后休息,還請母后准我探視父皇。」
前年的那番變故。
蕭禮帶人披甲上殿。
言及要保太子登基,實乃大逆不道之言。
在那之後,李弘被短暫囚禁了數日。
直到洛陽那邊傳來消息。
聖人李治病重,命李弘監國,皇后武媚娘輔政。
軍國大事,皆由太子與武后欽定。
太子李弘才得以自由。
事後,他反覆查證推敲,證實李治確實只是靜養身體。
朝中也沒有大的波瀾。
這才放下心來。
唯一令李弘不解的是,那蕭禮,竟然被母后拔為兵部尚書。
朝堂上,呈現一種詭異的平靜。
除了宰相李敬玄,幾乎無任何人反對。
李弘不敢深想,只得一面處理朝政,一面暗中打探蕭禮的事。
結果去歲,李敬玄因和蕭禮爭執,一怒之下,應下武后旨意,親率大軍前往西域平叛。
最後竟致大敗。
十萬唐軍,土崩瓦解。
李敬玄險被武后賜死。
還是太子李弘拚命遊說保下。
然後便是這次關中大旱。
關中糧倉里的糧食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