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個蹩腳的故事,幸與不幸,不需要高明而漫長的鋪墊,只需一個草率的夜晚而已。
男人是六年前逃難來的富貴坊,他做得一手好包子,妻子也善於織布,兩口子彼此扶持,兢兢業業攢下了一點家資,在富貴坊邊上起了一間小院,生養了一對兒女,又入鄉隨俗領了社香,分年過節殷勤朝拜,為孩子寄名了佛神。
一切都在欣欣向榮,直到一場大火……
男人又一次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裏。說是家,可還剩什麼呢?家什都燒盡了,只余半面熏黑的土牆,勉強拿樹枝與野草搭起窩棚容身。
妻子沒了織機,去郊外尋了野菜與草籽回來摘洗,瞧見了丈夫歸來,連忙放下活計,帶着忐忑與期望迎了上去。
「行會那頭?」
男人沉默不語。
錢唐各行各業,哪怕乞丐都組有團行,平日收取會費,容許你在業內立足,緊要關頭還能伸手攙扶一把。可這規矩,在而今的男人身上好似失了效,他去了城裏許多次,總被攔下見不着行首,還被門子譏笑,說富貴坊什麼玩意兒都有,而今又被燒成白地,男人不定已成死鬼,上門佯作活人是要詐取錢財哩。
妻子又問:「碼頭上有活計麼?」
男人慢慢搖頭。
錢唐連貫海陸,無論什麼時候,肯去碼頭賣把子力氣,總能混個肚飽。但近來不是時候,以往在潮期,雖海潮不靖,但總有大船不畏風浪劈波而來,且因鎮海印的緣故,河運不受影響。但今年古怪,一艘大船沒有不說,錢唐上游還鬧起兵災,阻斷了船運。
城內外各碼頭都如富貴坊,各自有力工結社,此時此刻,連自個人都照顧不及,又哪兒來餘裕容納外人呢?
妻子懷揣最好的期望:「寺里怎麼說?」
男人沉默搖頭。
夫妻倆年年在積善寺燒香,想着憑以往的緣法,借些銀錢東山再起,奈何出家人從來只化緣,不做施主。但和尚到底慈悲為懷,臨了送了一張符,說能保他往後平安順遂。
可往後平安,哪能解眼前困頓,妻子神情暗淡下來。
窩棚里,孩子餓醒了嚎啕大哭。大的在哄,可怎麼也哄不住,自個兒倒挨不住跟着小的一塊哭了起來。
男人如夢初醒,忙慌從懷裏取出一枚酥餅,這是從廟裏順來的。佛前的貢品日日換新,這餅子酥皮已經冷硬了,裏頭卻仍舊鬆軟。
餓狠了的孩子們吃得很急,母親遞過水來小聲責備,大的一個懂事些,把餅子撕了大半還給父母,男人只推脫吃過了,叫娘仨多吃一些。
「三郎回來啦。」
遠遠聽着呼喊。
「門口」來了個年輕漢子,穿着顏色花哨的長衣,踏着頂漂亮的烏皮靴子,頭上還簪着朵紅菊,與周遭的斷壁殘垣格格不入。
他打了招呼,徑直進來。
四下一瞧,唉了一聲。
「早聽說富貴坊遭了劫難,沒想三郎這等積善之家也不能倖免。」不由分說,從袖裏取了兩吊錢,「這些錢莫要客氣,且拿去支使。」
男人沒說法,打髮妻子去燒茶——幾片順手摘回的薄荷葉——努着眼木木瞧着那兩吊錢許久,終於接了過去。
簪花漢好似得了什麼勝利,大笑起來。
「要說以三郎的手藝,無論投身酒樓,或是借些本錢,這點家業遲早能賺回來。奈何城裏有些個風言風語,說是何家大宅的事兒與富貴坊有關,近來情形駭人,大伙兒都不敢和你們輕易扯上干係。」
「要我說,要怪就怪那解……」簪花漢話到這兒突兀打住,似乎怕這名字會引來什麼東西,「那賊子殺了人,拍拍屁股做起縮頭烏龜,好些天不見影子,卻連累咱們為他受苦。」
男人依舊木然着不說話,簪花漢不以為意,拿出兩個肉包子遞給孩子,孩子們怯生生看向父親,見他沒出聲,趕緊搶過,吃得滿嘴流油。
孩子們年幼懵懂,實在不曉得,有了好吃的,為什麼母親要暗自流淚,為什麼父親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妻子沖好了「茶水」端來,簪花漢的目光順勢落了過去,她常年在家織布,又不短吃食,是比尋常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