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是男人嗎?我聽他的聲音,是女人說話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來的這個病人,並不是女的,是個男的。他落下小船來,就在我的身邊,在火光裏面,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為什麼呢?」那婦人道:「我們船上不是只許女的上來,不許男的上來嗎?這個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會泅水逃命,所以給他男扮女裝拖了出來。只是她自己為什麼倒又改了男裝呢?」又有人道:「那個時候,大家心慌意亂,穿錯了衣服,也未可知。」
水村將這些話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將自己所知道的,再一互相參證,這件事就十分明白,分明是桃枝救了自己的命,她倒犧牲了。這樣看來,她的愛情,可生可死,真是一個知己了。這時,他已忘了有人注意,也不知道人家笑話不笑,只是靜靜的坐着閒聽那些人說話。知道這裏到上海,不過七八十里路,大家紛紛地議論逃難回上海。水村在茶館裏買了些粗點心吃,慢慢踱到江邊,向長江里一看,一片白浪滔天,那有什麼人物?對面的天,由上向下蓋着,直蓋到水面上。天水之間,似乎有一些黑影,配上些高低黑點,那大概是江的對岸,這裏的江面,大概是很闊的地方了。在這種地方把船燒了,又沉了,那有什麼法子逃命。他呆呆地望着長江,先站着,後又坐着,由上午坐到太陽正中,心裏只管想着,桃枝是沒命的了。不過象她這樣好心事的人,又不至於死,最好是她藏蘆葦里,現在忽然跑出來,那多麼可喜呢!他如此想着,當真跑到蘆葦裏面去找了一陣,那裏有什麼蹤影呢?
他如此徘徊着,卻有一隻小輪,由下游直駛到江邊來。輪船正停在身邊,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水村看時乃是李太湖來了。太湖上了岸,二人握着手,彼此亂搖撼了一陣,再一回顧,幾乎要哭出來。太湖道:「桃枝呢?」水村道:「她……她……果然來了嗎?為我犧牲了。」只說了這一句,他雖不屑於作兒女之態,可是那兩腔眼淚,不明什麼緣故,究竟是象瀑布一樣,傾注了出來。彼此仔細討論了,敘說別後的情形,才知道上海接了這裏的報告,公司特開了一隻小輪前來搭救難民。至於桃枝上船來,及大雨中奔走火車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說了。水村聽了這話,格外的難過。當時,小輪船開回上海,他卻不肯走,又在這裏住了兩天,專門托人打撈屍首。然而打撈兩夫,並不見有什麼,大江是這樣滔滔的向前奔流,一個渺小的人身,葬在這深不可測的江水裏,經過兩晝兩夜,如何還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覺得並沒有什麼希望了,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之後,依然住到春風旅社來,太湖手上是很便當的,就拿出錢來,和水村重新制了衣帽行李。不過水村心上,這一道創痕,比什麼斧鑽刻劃得還深,終日都是愁眉深鎖,沒有一點笑容。太湖也覺得上海這地方,決不是和水村解悶消愁的所在,夫婦兩人趕緊陪着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為朋友之樂總可以解除水村的煩悶,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梁家去住。這個時侯,梁秋山得了太湖金錢的補助,早把屋子裏陳設一新。水村住在這裏,物質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較的與自然接近,自然心裏寬爽許多。只是明明白白的犧牲了一個女子,心裏萬分的難受,拿了幾本書,每日只在屋子裏躺着。這樣靜靜地休養,約有兩個星期,並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時被新野拉着出去,也不過在清涼山上散散步。太湖為了家室的緣故,改了他的根本計劃,在城裏開了一家照相館,夫妻兩個人,搬到照相館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個大學校,寫了一封信來,請新野去當音樂講師。新野寫信辭了,卻在這清涼山附近,就了一個鄉村小學校的校長。這個小學校,和丁二香家不遠,新野上課治事之外,休息的時候,總是在二香家裏。二香的父母,雖是莊稼人,卻不十分頑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婦出來作媒,讓他兩人訂了婚。秋山有幾部小說在上海比較賣得好,也有出版界寫信和他訂約,預約他病完全好了,作他們的編輯。原來在一處窮愁度日的朋友,多少總算有了一點辦法。只有水村一個人,依然在秋山家裏休養。
天氣漸漸的涼了,那門口高大的柳樹,柳條直垂下來,拖到人身上。柳葉兒綠綠的,厚厚的,都有兩三寸長,那些柳葉的中間,偶然有一兩片黃葉,便見得這大自然中,已經帶有一些秋意了。加上
第四十回 酒醒夢回江中船不見 曲終人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