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像麥苗一樣矮,因為矮,還帶着麥穗一樣的刺,總是讓人不舒服。
直到我降生到這個世界,麥地才有了像樣的故事,麥子地里生孩子當然是值得傳揚的故事。
這是農村里春天的故事,而我也正好趕在春天的故事裏降生。
我的養父常常埋怨:「小子,你的命不好算吶,你媽都沒有記清楚你的具體時間。」
是的,我來到這個世界,只能確定年、月、日,沒法確定時辰,那時貧窮的山溝里還很少見到手錶,所以我一直沒有考證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具體時間,為此,我常常憂慮,憂慮走進地獄那一天時,怎樣回答自己去到世間最詳細的起點;天堂?我想天堂我可能是去不了啦,因為我是個算命的,因為算命要說很多謊話,說了那麼多謊話,還能進天堂嗎?
後來我為了給自己算命精確一些,我去問了我的母親,試圖推算出具體時間。為了我的母親不厭煩,去問她時,我會賣上兩斤肉,這樣,我的母親願意坐下來給我講那些本以為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母親在給我講的時候,她會不停的去看掛在凹凸不平的石頭牆上的肉,害怕我反悔似的,所以,母親講我的出生時,講得特別詳細,她可能覺得講詳細一些,我不好意思再把肉拿回去,雖然我早已申明那塊肉是給她的。
母親會從懷我的時候講起:「唉!養不活,養不活還非得要,沒辦法,他不願意結紮。」這好像是我必須要來到這個世界最充足的理由。
我會問:「不是那時計劃生育搞得很嚴嗎?」
「是啊,很嚴啊,所以,家裏的糧食、豬,都因為生你而被弄完了,跟搶人似的,卻又不搶人,把你搶了去多好啊?也不會把你送給那個瞎子養,他們就搶豬、搶糧食。」
作為長在新中國,肩上曾圍過紅領巾的我,會糾正:「那不是搶,是抵罰款,違反了,不就是要受罰嗎?」
母親不會與我爭辯,她認定那是搶,我也沒法跟她爭辯,因為我只想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準確時間。但是母親的言語間,好像是我把家裏的糧食和豬,這兩樣最寶貴的財產弄走了,因為她覺得,沒有我的到來,那些搶糧搶豬的人也不會到來。
我知道糧食和豬對於那樣的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可我已經長大了,沒法關心那些歲月的無情,甚至也沒有對那時候曾滿臉淚水,看着唯一的生命依靠被搶走的母親做一絲安慰,事情已經過去了,難道要為此而報仇嗎?我想知道我出生的具體時間。
母親一番淚眼婆娑,一場無可奈何的哀嘆,我必須忍受,必定是我想知道出生的具體時間,讓她重新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或許母親想讓我知道她的艱難和偉大,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裏,還給了我生命,我不能對生活有一絲一毫的怨恨,而我並沒有,我在等着講最重要的片段,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筆記本,就像要為一個偉大的人做傳,必需莊重的記下不知道準不準確的事跡。
終於該說生我的那天了,母親抬頭看看老屋檐,目光最後還是落在斑駁的地上,目光落下時,划過那塊二斤的肉。
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醒了,說是我鬧醒的,我不太相信我能起得那麼早,因為我幾乎是睡到太陽曬屁股,都還不願意起床那種人。
低矮黑暗的屋裏,還沒透出一絲光亮,想點上油燈,又想着煤油不多了,要在最需要的時候用。父親已經早早上山去了,上山幹什麼母親沒有說,應該是干農活,那麼早的時候,雖然天空可能還只是魚肚白,也只能是干農活,那麼早,油菜地里應該露水還很重,雖是暮春時節,被那麼重的露水弄濕了,肯定也很冷,所以那麼早不會發生什麼愛情故事,我在筆記本把「油菜」兩個字叉掉,重新寫上:生我那天,天剛蒙蒙亮,母親醒來,父親已經上山干農活去了。
懷孕的人餓得特別快,母親醒來以後,也想吃點東西,因沒有點煤油燈,只能躡手躡腳如小偷一般摸到廚房去,憑着不能擋風遮雨的廚房的味道,判斷出灶堂里還沒有生火,吃的肯定就沒有。家裏有唯一可以馬上放心吃進嘴裏的東西,要么喝一瓢缸里的井水,要麼是吃一根生紅薯,母親說她摸了一根生紅薯吃。我覺得母親肯定隱瞞了喝缸里的水這一細節,必定是我出生這一天母親的行動,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懷胎快要生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