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五年。
春潮帶雨一夜未歇,晨起再瞧時,坤寧門牆角的兩樹青杏竟悄悄轉了黃。
夏槐帶着幾個小太監冒雨從甬道回來,碧色宮裝下擺已經洇濕一團。她擺擺手,打發人回圍房喝兩碗熱茶湯暖身,便獨個兒登上月台,停在廊檐下闔了傘,抹去襟前的水霧,這才挑帘子進殿去。
東暖閣內燃着熏爐,裏頭放着些丁香皮、安息、甘松之類的寧神養心物。赫舍里皇后穿一身秋香色常服,頭罩點翠嵌珠鈿子,正倚着南窗下的小炕桌閒翻一冊詩集。
聽到動靜,眸子都沒掀起半分,問:「可都辦妥帖了?」
夏槐屈膝行個蹲安禮:「回娘娘,給馬佳小福晉和乾清宮新妃的一應賞賜都送去了。」
赫舍里氏點頭:「馬佳小福晉才診出有孕,囑咐內務府和太醫院小心伺候着。」
夏槐應一聲,猶豫片刻再度開口:「奴婢回來前,可巧在新妃那兒遇着萬歲爺下朝回來,萬歲施恩,又給賞了不少服緞釵環、玉器擺件。奴婢瞧着旁的倒也罷了,只那條金約(額箍)上頭綴了珍珠二百有四,三行三就,間以珊瑚,不像是妃位該有的儀制。」
大宮女逢春聽得一怔——
金約這東西,貫用寬一指的綢緞鏨上金花釘、綠松石,再垂飾東珠珍珠,與朝服冠一道佩戴,只有內外命婦才許用。
一個妃位的金約,至多一百七十餘顆珍珠。
二百四十顆,得是貴妃以上。1
逢春忙追問:「你可認仔細了?」
「萬歲爺親口所言,說是御用監(廣儲司)帽房上下停了手頭的活兒,精製十餘日才成的。」
夏槐回稟完,便往盤金線氈毯跪下去。
窗外雨勢漸長,她向炕桌前磕了個頭:「主子,奴婢知道不該說這些僭越的。只是鈕祜祿氏本就未經選秀破例入宮,還一越晉成了妃位,如今更是逾制奴婢實在擔憂啊。」
要知道,自打萬歲爺立主子為後,後宮便一直沒出過正式冊封的高位嬪妃,只遵循先帝舊俗,將低位位分粗略地劃分為福晉、小福晉、格格三等庶妃。2
連出身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入宮,也只得了個福晉。還是等到康熙九年人沒了,才給追封為慧妃。
這鈕祜祿氏一來就如此打眼,她們怎敢不警惕些。
赫舍里皇后聽着這些宮闈間的計較,面色很是淡然。
逢春與夏槐自小跟着她,一晃眼入宮也有十年了。逢春進退有度,是跟前最得力可靠之人;夏槐機敏,性子卻到底燥了些。
她索性撂下書道:「不過一條金約,給就給了,哪兒就值當你這般。過些日子佟佳氏也要送女兒進宮,少不得又給個妃位,難不成還茶飯不思嗎?你們都是本宮近前的人,別在外頭聽風就是雨,反倒露了怯。」
敲打之後,她又是一番寬慰。
「如今前朝正值多事之秋(三藩之亂),各宮主位空懸多年,萬歲爺掂量着八旗勢力,已經有意要大封后宮。除過佟佳氏和鈕祜祿氏,入宮多年的福晉、格格們也是要晉一晉位分的。」
如此,才能顯出帝王洪恩,安定滿蒙漢的朝臣之心吶。
略說幾句話,又到了赫舍里氏服藥的時辰。
夏槐被打發回去換衣裳,逢春就在暖閣伺候着。赫舍里從她手裏接過湯藥碗,便蹙眉一飲而盡。
逢春連忙遞上蜜餞盞:「娘娘能容是好,可莫要只苦了自個兒。」
赫舍里揀一顆含在口中,壓下那股撓心的苦味,才笑了笑道:「就知道騙不過你,夏槐倒是個好哄的。」
是啊,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戒備鈕祜祿氏呢。
上一世,誕下胤礽那日,赫舍里氏便歿了。
她因放不下孩子,成了紫禁城的一縷遊魂,看着鈕祜祿氏做過繼後,大佟佳氏也做了繼後,可她的胤礽卻從未得過一日皇額娘的庇護。
後來,妃嬪們為着自家兒子,在皇上跟前使手腕、上眼藥、離間父子情分時;
可憐她的孩子,卻沒有額娘幫着說句話。
今世,幸得阿布卡赫赫3憐憫,不忍孩子再作沒娘的小草,這才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