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素來體虛,即便是盛夏,家裏也不會用冰,只是在屋裏多放幾盆井水,來驅除暑熱。貞筠取了一盞涼茶來:「先把外衣脫了,慢慢想法子。」
月池應了一聲,她剛解下外裳,又套上道袍。時春接過她的衣裳,遞給她一把扇子。人這才坐定。
貞筠將井水沁過的桃子分給她們:「急什麼,咱們個臭皮匠,難道還頂不了一個諸葛亮嗎?」
時春啃了一口桃子,轉瞬就想到了一個主意:「為何不直接說有聖意?」
貞筠附和道:「對啊,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還要在官場長久地混下去,總不能徹底成了皇權的寄生蟲。再說了,聖意在閔先生這兒,是不管用的。」
貞筠的身子前傾:「難不成他還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沒抗過。先帝在時,親審御史吳一貫案。先帝要判吳一貫死罪,可閔先生認為此案有不實處,應判流放為宜。先帝再警告,他始終堅持己見,惹得先帝不悅,幸虧有劉大夏先生從中轉圜,這事才這麼過了。我要是今日敢請旨,他明日就敢遞辭呈。」
貞筠一時張口結舌:「他竟然固執到了這個地步。可這是為什麼,那是一條人命吶,連皇上都不說什麼了,可他還……」
月池苦笑道:「這就是儒者的道。你這些年,書讀的是多了,可卻還沒看到根子上。你覺得,儒家所推崇的禮制是什麼?」
貞筠脫口而出《論語》中的原文:「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就禮而言,與其鋪張浪費,不如樸素儉約,與其儀式齊備,不如真正哀戚。
她語罷之後,自己也覺得不大對勁。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個體的禮,卻沒看到這天下的禮。禮,其實是條被柵欄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屬於自己的道路上循規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過柵欄,等級秩序就會受到動搖。而任重道遠的君子,就會將越軌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幹才會更好。」
貞筠聽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時春問道:「不符合的東西,就要被剪除,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種殘忍嗎?」
月池悠悠道:「刀筆,刀筆,筆即是刀。武將靠刀劍殺人,文官靠利舌殺人,殺得更大義凌然,更無可置喙。」
「那麼,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撫平她的眉梢:「辦法還是有的。閔先生用聖人的道理將我駁回來,我只能用聖人的道理將他駁回去。」
貞筠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月池頜首道:「對。」
貞筠嘆道:「就因為我們自己的道理,在他們看來都是狗屁?」
月池和時春都是一愣,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月池撫掌笑道:「厲害,真真是厲害。娘子真是舉一反,高明得緊呀。」
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禽獸的道理,本來就是狗屁。
貞筠笑罵她道:「少油嘴滑舌地糊弄我,我聰明着呢。我問你,這麼說來,你不管做什麼事,都要以聖人的話來做支撐了?」
月池思忖了一會兒道:「可以這麼說。」
無論是她還是朱厚照,都沒辦法超脫現有的儒政合一的社會結構。儒學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早已如汪洋大海,在這神州大地上奔騰橫流,上至朝堂禮儀、宗廟祭祀、制度律法,下至民間禮俗乃至鄉規民俗,無一不灌注着儒門的精神法則。儒學依靠權力,成為世上唯一的正聲。而君主則依靠儒家思想,不斷鞏固自己皇權天授,天下正統的地位。皇朝的權力和儒學早就合為一體,無法分割。【1】朱厚照還能藉助皇權離經叛道幾次,可她,她是文官。她的政令要轉化為長久的制度,就必須要有政治思想的支撐。
貞筠一凜,不由問道:「那要是你想做的事,卻在聖人的話中找不到依據,甚至與聖人之言相悖,那時又該怎麼辦呢?」
月池一怔,她靜靜地看着貞筠,久久沒有言語。貞筠已是心如擂鼓,她推了推月池:「你說話呀,要是真到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