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無論是何種季節,應該要做的事情都必須要做。張峒道告別縣丞後便去了念空休息的禪房,他感覺精神有些懨懨的,雖然知道自己仿佛應當早早地去努力獲得念空的信任,但是他卻覺得仿佛提不起精神。
他時不時會忽然想起李平陽,儘管他能控制自己不要把這種迷思說出來,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當他放下早茶的白瓷碗的時候,他甚至差點因為注意無法集中而把白瓷碗打碎在地。然而還是把那碗淺白色的茶打翻了一些,潑在地上,很快浸潤了石磚:「……」
計劃一團亂麻,鬼影和背叛接踵而來,他尚且年輕,從沒有經歷過複雜的事情,從來都是依靠智慧和地位去解題。若智慧不足夠,就靠着地位,若地位不足夠,就靠智慧。從來如此,從前也總是一片光明。
念空在誦經。他的禪房內有一尊小的木製佛像,佛像姿態舒展,手指捻着一朵蓮花。他雙手合十,盤腿坐在蒲團上誦念《妙法蓮華經》。張峒道平日裏極其討厭聽人講經說法,但是今日不同,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說,心亂如麻。
他見到了鬼,於是罕見的,就想聽聽誦經。
念空的聲音輕柔得宛如一匹沒有盡頭的綢緞,它柔軟而順滑地從風裏平穩地掠過,無邊無際,沒有起伏,仿佛要一直誦念到這個天地都重回極樂淨土:「我念過去世,無量無邊劫。有佛兩足尊,名大通智勝。如人以力磨,三千大千土。盡此諸地種,皆悉以為墨。」
念空的聲音到此忽然斷了:「天寒風大,貴客可以進屋來聽。」
張峒道沒有拒絕,起身走入屋內,坐在一張木椅子上。念空抓着那一串從不離手的念珠,一顆一顆緩慢地撥動着:「平日裏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倘若當真有事情,義父會叫我,其餘時候一般沒有人來。府中僕役的孩子偶爾會來,但是他們對佛經沒有興趣,只是求我講點故事。」
「既然無人來,你誦經是念給誰聽的呢?」
念空神態頗有幾分自嘲自憐:「自己。多誦念幾遍,自己的心就安靜下來了。」
「過於千國土,乃下一塵點。如是展轉點,盡此諸塵墨。如是諸國土,點與不點等。復盡抹為塵,一塵為一劫。此諸微塵數,其劫復過是。彼佛滅度來,如是無量劫。」
張峒道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聽過佛經,他仔仔細細地聽着,轉頭看向佛像,那佛像並非是端坐的姿態,姿態格外鮮活,赤裸的右足踩在椅子上,柔軟的腰肢向左歪斜,拈花的手立於身前,另一隻手則舒展地攤開:「我之前只在長安見過這種佛像,都是西域諸國傳來的。」
「佛本無像,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只是俗人的想像。」念空雙手虔誠地合十,他細長宛如水邊搖曳的蘆葦的睫毛沾着水氣抖動許久,隨即俯身跪拜,再抬頭時候,他又是一個虔信的信眾了,「心中有佛,見萬物而可窺萬象,則再無雜念。」
「你不喜歡這尊佛像?」
念空睜開眼,望着那尊柔軟到仿佛能看出綿軟的肉感的佛像,他沉默了很久,最後發出一聲一聲喟嘆:「我只是厭惡我自己,如果我能擺脫心裏的雜念,如果我能問心無愧。我就能面對祂了,我就能直面祂的美好了。」
「……我聽說你的事情了。」張峒道走到念空身邊,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下,「高鶴將你當作一件器物,他絲毫沒有問過你的感受,而我可以幫你。」
念空聽着,目光里卻沒有悲喜,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他依舊合十雙手,神態仿佛真的要化為石像一般:「幫我,幫我什麼?」
「……報仇雪恨、重獲自由,你之前想做而沒有做成的,我都能幫你。」
然而念空很平靜,他的平靜並不是那種老謀深算的平靜,而是仿佛忘卻了一切的平靜。他是真的不很在意這些事情,那個無名女人的死、自己的遭遇、壓抑的人生。
張峒道見他沒有反應,有些着急:「你這樣念佛,就是為她念九九八十一遍,難不成就算對得起她了嗎?你身為大丈夫,怎麼如此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