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八歲了,一顆牙扔在屋頂上,他假裝仰着頭看,其實耳朵在聽別的事。
羅家老宅這裏不遠處搭起來一個戲台,每天都在演繹着同樣的戲碼。村里略是有頭有臉的,都輪番站在台上念他們的自我檢討。
最有文化素養的是韓三爺,從前他又會寫又會唱又會拉二胡。後來他的二胡被切了絲兒,每天掛在脖子上遊街。都說他吹拉彈唱是資本主義情趣,他遊街後就站在台上檢討自己的貪圖享樂的思想問題。
然後是羅小秋和邱鳳花。曾經在隊裏,他們的工分賺最多。現在他們為自己沒有自覺同工同酬而反省。他們那新修的兩間磚房,現在存放着社裏的工具。他們一大家子人,只擠着住在那間老舊的上房裏。
余錢氏是最可憐。她為小兒子娶親的時候稍微高調了點,說到底也就是多煮了幾碗糊飯。大約是笑得太開懷,最後給人舉報。她不識字,每天都得重複那幾句話:「我沒有想到,我沒有想到有些同志還沒飯吃,我卻給我的兒子那樣鋪張浪費。」
自然,社裏也得幫扶貧困的。
癩子和春仙家,就是主要的幫扶對象。貧困的經濟條件和特殊的家庭成員驗證着她們的美德:她們不貪圖享樂,不在意工分,也並不浪費糧食,一心為了建設公社而低調奮鬥,她們是村里人學習的榜樣。
春仙的故事尤為動人,那紅小將說:「春仙嬸子自從嫁過來,就展現出農民樸實的精神風貌。她並不嫌棄這一家子窮困,一個人操持着一個家。這樣的奉獻精神,正是我們需要學習的。」
癩子媳婦的稍差些:「她不嫌棄殘疾人,不放棄殘疾人,認為人只要抱着高尚的信念去勞動,就是光榮的。」
兩個曾經不被村里人重視的女人,終於在這場洪流中抬起頭。癩子媳婦和春仙原本還羞於回應,可後來,講的次數多了,居然也就講順口。
為了說着更加感人,春仙夜裏對着鏡子把語氣語速都調整好幾遍。她是個絕好的苦難演說家。好幾次,她把台下的老太太說哭了。
好光景過了沒兩年,忽然城裏來了信兒,原來三豐在礦上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已經劃作右派處理。現在組織上在查他的事,有坐牢的風險!
春仙的演講馬上就變成了檢討。
現在她是右派的妻子,也算作右派。連同長河,都得戴着右派的牌子每天去遊街示眾。可憐春仙連右派是什麼都不知道,也必須為這個身份而開展自我檢討:
「我對不住大家,我對不住大家,我沒看好家。」
春仙成了右派之後,每天都得去戲台點到。她從嫁進來,就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喊她二嬸子或者嫂子或者妹子。可現在,她連那些稱呼都占不到,她有了新的名字:
「那個右派。」
長河也有了新名字:
「右派崽子。」
母子兩個在公社就被分配了拾牛糞的活兒。
每天清早去點到,接受完批評,念完檢討,春仙帶着兒子去外面拾牛糞。她長久地沉默寡言,幹活不似從前積極,見人也不似從前活泛。一腔子自卑和茫然藏在她的眼神里,逐漸蔓延到她的腰,她的背,最後終於將她壓彎。
長河不懂春仙的痛苦,他小,只要按時吃上飯,拾牛糞他也感到開心。
李春仙常常帶着長河坐在東邊的丘子上放牛、拾牛糞,一邊幹活,一邊對長河講那過去的故事。
她講她年輕時的能幹,講她年輕時的光彩,講她認命的不甘,講她不得已的難過。
她講滿村的梨花不及她當年的英姿,漫天的梨香不能掩蓋她的雄心。
她又講說她已是謝了的梨花,唯留下些苦果。
餓着肚子的長河看着遠處升起來的炊煙,把母親講述的那些苦難的故事當成飽腹的糧食,伴着樹皮一口一口咽下去。即便已經聽了很多遍,也已經耳熟能詳、倒背如流。他都沒有厭煩,因他知道,母親也是靠着這些苦難的故事飽腹。
縣裏的廣播在不斷地播放世界性的新聞,去了縣城的人回來眉飛色舞地講說。聽聞衛星上天后沒有發現神仙,勘探隊打開羅余山沒有發現山神。
外面的世界飛速發展,
第一卷 第17章 求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