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
枯寂黑暗中,驟然響起一聲難辨雌雄、音調怪異的呼喊。
循着這聲呼喊,又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在周昌耳畔滾動了起來,這些嘈雜的聲響,最終都變成了一個老人哀哀切切的哭聲。
「羊羊雙羊」
周昌的小名就是雙羊,他聽到老人的哭聲,心裏開始隱隱的疼。
「你不要走啊,羊羊」
「爺爺以後怎麼活啊!」
「阿昌!羊羊!」
鑼鼓、嗩吶、人聲、鞭炮聲混成的嘈雜聲音又一次翻滾起來,將老人悲慟的呼喊聲淹沒了下去。深潭一般的黑暗像是被投進去了幾塊大石頭,蕩漾起混亂的漣漪,周昌在那層層漣漪里,看到了許多模糊的畫面。
許許多多穿着彩衣的人,面戴神態各異的儺神面具,圍着那座披滿紅線的墳山-陰生老母,蹦蹦跳跳,敲鑼打鼓。
他們行止僵硬,關節好似不會打彎,像是有根根絲線懸在他們身後,操縱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諸多穿彩衣戴儺面的人們,簇擁起了陰生老母墳前的一副黑漆棺材。
有數人以竹竿撐起一塊黑布床單的四角,將之遮在還未蓋棺碾釘的黑棺上方,使棺中死者不至於與天光直接接觸;
有六個一身黑的人影擔起木槓,將棺材從長條凳上抬了起來。
往往是死者生前最為親近信重的人,才能為死者抬棺扶靈。
而那六個細長條的、像高楊樹一樣的漆黑人影,周昌一個也不識得。
他們背對着周昌,擔起了棺材。
熙攘人群中,傳來一個老者扯着嗓子的叫號聲:「封棺——」
叫號聲一落,有人舉着木槌,拿着棺材釘湊近棺材沿,有人抬着棺蓋,將之徐徐合上棺木。
戴着花花綠綠面具的人們,將一個倉皇的老者推到了棺材邊,他們嘴裏勸着、喊着:「周老爺子,再看一眼阿昌吧」
「再看一眼吧」
「死者要上路,您就不要哭了,別讓他掛念」
「走吧,阿昌,安心走吧」
那個被人群推搡着、搖搖晃晃臨近棺幫的老人,像是汪洋大海里孤苦伶仃的一隻小船,隨時可能傾覆。
周昌看着那個老人的背影,心裏忽地疼極了。
他是個感情淡薄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一個真心朋友,所以他看那六個來為自己抬棺的人,才會覺得哪一個他都不熟悉——扶靈人是臨時拼湊上來的,他怎麼可能熟悉?他本也沒有一個要好的朋友。
就連對自己的父母、至親,周昌好似也沒有太多的感情。
他常常游離於萬事萬物之外,活得像個局外人。
可直到現在,他看到那個原本高高大大的老人,背脊塌了下去,頭髮像亂草一般在風中搖顫,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真真切切的疼痛!
「爺爺」
他在心裏小聲地喊。
先前經歷李夏梅追殺那樣的兇險,都沒有當下看到自己爺爺佝僂下去的背脊,帶給他的感觸更深。
他想要回家。
他有了故鄉。
故鄉是已經故去的、不可能回還的地方。
因為不能追回,所以拼命懷緬。
爺爺追着那副黑棺材,有人去拽他,有人攔在他前頭。
人群混亂了起來。
行將合攏的棺木,在人們推搡、擁擠之下,合攏的棺蓋又被掀開。
有人慌忙去推那棺蓋,有人伸手扶住棺幫。
黑棺材也成了人流中的一葉孤舟。
「阿昌!」
「你別丟下爺爺啊!」
「羊羊,羊羊哎!」
周昌不在意人群的喧鬧混亂,他看着爺爺佝僂起來的背影,聽着爺爺悲慟萬分的呼喊,他在心底重複地喊:「爺爺,爺爺,爺爺——」
無人聽得到他的話語聲。
在人們七手八腳之下,那被掀開的棺蓋終究完全滑脫了。
有些人忙着去搬倒在地上的棺蓋,有些人去扶搖搖晃晃的棺材身。
9、起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