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戶農家量了嗎?」
「量了.殷先生,你來說。」
殷亮未語先嘆,在大冷天嘆出一口白氣,引着薛白邊走邊說。
「丁田發不足額,此事無甚稀奇,在醴泉、長安縣亦然,不過天子腳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畝地,本以為天下別處至少也該有四十畝...」
說着,殷亮抬頭看看茫茫大雪,額頭上都皺出了紋。
「三十六畝田,今年他種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繳一百畝的租稅兩石,另有『追死兩死。」
「何謂『追死』」
「在籍農戶逃戶了,地方慣例不會如實上報,遂將逃戶的賦稅分攤給編戶,稱為追死。」
說到這裏,租庸調三個字,只說了租,同時還有庸、調。
「他得納兩匹絹,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經死了,沒人替他紡織。好在漕船上的絹便宜,他用一石糧與人換了絹,可是這絹有污跡,依楊慎矜當年想的好辦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糧。」
「另還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勞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願勞役,又得納絹。稅賦送到河南府,他願意去送,但慣例是縣衙代為統一運送,得交腳錢,此項本該是布五丈,他卻花了八斗糧。」
「交完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糧,可這只是租庸調。此外,義倉收粟,畝納兩升,他得交四石.....
聽到這裏,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肉菜,一年只嚼糧食,也得有三十石糧。」
殷亮道:「少府莫急,還未說完,還有和來,剩下的二十多石糧也不是留給他自己吃的.…」
薛白轉過頭,望向北面的首陽山。
大雪紛飛當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陸渾山莊最裏層那其樂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歡笑的人們只是奴隸,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賞,而這種恩賞,是建立在什麼之上?
「第一年種的不夠嚼用,他想着明年得多種一些,得畝產兩石,但幾年下來,他已欠了縣署二十多石的稅,被捉到縣牢裏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齊丑沒有捉他。」
「他這樣,活得下去嗎?」
「活得下去。」
殷亮領着薛白到了一間破茅屋前,推開門,裏面空空如也。
「他已經賣了田地,當了逃戶了。因為齊丑今年沒有捉他,往年都要防着他們逃的。」
「他的田呢?縣署收了分給別的編戶?」
「已經賣了。」
縣署|年沒造過色役冊,又豈會再分田?賣給誰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逃戶也許活下去了,剩下的這些沒逃的編戶,負擔卻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遠處那些瘦弱無力的人們,仿佛看到,他們的背脊又彎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請講。」
「你說若我把這一切告到聖人面前,能改變這些嗎?」
任木蘭提着胡餅跟着薛白、殷亮進了一間農舍。
風卷着雪花湧進屋裏,但也沒能吹走多少熱氣。外面冷嗖嗖的,屋裏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裏漏風,總之到處都漏。
那農戶一家四口正擠在榻上聚暖,就那麼坐着,也不動,也不說話,裹着條髒兮兮的薄毯。見有人來了,老農夫下了榻,薄毯被掀開的一瞬間,便見他兩個小兒子連條褲子也無。
農夫畏畏縮縮地擋在薛白面前,道:「沒糧,沒。」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裏面確是空的,但他估計這家還是有糧的,為了逃稅藏起來了。
「不是來征糧的,吃個胡餅。」
薛白給他們一人分了個胡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