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隨煙的屍體,在水岸邊發現一艘廢棄的漁船。我心想,不如這樣順江而下,也好。
如果我支撐不住了,就任憑自己隨波流去,枕着一江星河。
中途有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是個長相頗為明艷的女子。
她說她自青樓逃出,賣身不賣藝。
我一怔,她呸呸兩聲,說反了,賣藝不賣身。
我問那你帶樂器了麼,給我奏一曲吧。
她連連點頭,篤定自信的模樣。隨後鼓起臉頰,給我展示她的獨門手藝,開始用手指彈自己的臉。
我沉默,抬手叫停了她的演奏。
她說如果加錢可以欣賞她手彈肚皮的壓箱絕活,我不得不勸她消停一會兒。
體內的毒到現在都沒有要我的命,明明已經窺見死亡的門,中間的一段路卻被拉長許多。
長夜無可消磨,我實在承受不住她的才藝表演,給她一袋子錢讓她收手。
隨後又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的故事很長很長,不知是否因為一顆心早已過載,總想着對誰訴說。
我不認識她,不清楚她的來歷,也不知曉她的過往。
一個外人,說點真心話也沒什麼。
我提前聲明,我中毒已深,大概是要講到中途就會死。那女子沒有慌亂,反而兩手抱着膝蓋,眼睛亮閃閃地望着我,一副準備好了的模樣。
我說我的人生是悲劇開場,悲劇收尾,最終什麼都沒擁有,什麼都不留下。
女子雙手托腮,感慨一句——沒事,最起碼你還有錢能讓人聽你講故事。
我的驟然沉默讓氣氛頓時尷尬,她嘿嘿傻笑兩聲,請求我繼續。
我想,該從哪裏講起呢。
如果我有機會再聽一次那夜的話,或許會為自己錯亂和顛倒的故事而震驚。
毒藥已經影響到了我的神智,我說話顛三倒四,女子卻並不打斷我,而是津津有味地聽下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太需要向誰訴說。
我講了梨花村,講了桃花山,她從我並不華麗的鋪陳中幻想出它們的美,連連驚呼,如在眼前。
我提起老僕、秀才、左使我的恩人。
還有養父母、談家、幽冥堂我的仇人。
她是個很會配合別人說話的人,提到前者她歡喜,提到後者,她代替我恨得咬牙切齒。
愛憎分明的性子。
最後的最後,我才與她講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的師父。
我的弟弟。
我的師父像乍破雲層的天光,驅散了我前面人生的陰翳和不幸。
在桃花山是我一生中最歡悅的時光,沒有之一。
師父和山,把這樣千瘡百孔的我接納了,不帶任何附加條件。
這是我人生里少數的幸事。
然後我提到了隨煙。
隨煙、談放、幽冥堂堂主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我只能把一切過往,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好的壞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彼此。
說到最後,我的眼眶漸漸熱了。
但對面的女子哭得比我還傷心百倍。
她先是小聲抽泣,隨後又仰頭哭號,抹着眼淚,語無倫次地說些什麼。
她哭得有些滑稽可愛,我反而止住淚意,變得哭笑不得。
心中卻又有一絲寬慰,原來彌留之際,還能有人為我、為隨煙這樣難過。
她哭過之後,問我有什麼心愿未了。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我給了她錢,卻不看她表演節目,她心裏過意不去。
我的身體此時已經漸漸說不出話了,想來,是總算要迎來終末。
我說我有兩件事相求。
其一,帶我和隨煙的屍體,回到梨花村。
其二,把我懷中的這封信送到桃花山的仙人陶眠手中。
我沒有力氣握筆了,如果不嫌棄,還請她幫忙代筆,完成信的最後一部分。
第54章 飛雪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