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際?」鄭潮定睛瞧了瞧,才算真正將人認出,滿眼意外地問:「你何故會在此處?去年不是隨族人一同遷往冀州去了?」
「途中有些變故分歧,阿姊便帶我離開了。」元灝並未細言,也不曾抱怨,看向常歲寧,神情感激:「幸得刺史大人好心收留,我與阿姊才能在江都得以安身。」
鄭潮會意,在心中略一嘆息,卻也並不深究,只感慨道:「你們姐弟二人能順利來到江都,便是莫大幸事……」
說着,見元灝穿着簡便的粗布袍,褲管微挽起,布鞋上沾了些泥巴,不由問:「如今你是在這農學館中學習?」
「是。」元灝道:「無際心中嚮往農學,便求了刺史大人身邊的王長史,允我入農學館。」
看着元灝眉眼間雖依舊存五分稚嫩,但神情卻堅定坦然,鄭潮心中那短暫而淺顯的惋惜之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說的欣賞與欣慰。
小小少年周身仍有端方文氣,粗布衣衫不曾掩去他的書卷氣質,反而為他添了兩分「去虛存實」的可靠之感。
須知,這聽來尋常的可靠之感,出現在一個不過十一歲的孩子身上,卻是極罕見的。
「人之所學,一為修心明事,二為造福社稷生民……二者得成其一,便算學有所成。」鄭潮真心稱讚道:「而你小小年紀,二者皆備,實在難得。你祖父與父母若泉下有知,必然也十分欣慰。」
後半句,元灝並不確定——他不確定祖父和父母是否會願意看到他如今的選擇。
自他出生起,祖父和父親便將他當作了未來的元家家主栽培。
可如今他們不在了,昔日的元家也不在了。
現在和以後,他只想和阿姊好好地活下去,若有餘力,他還想讓更多像他和阿姊一樣的人、或處境比他更惡劣的人,都能活下去。
人想活,首先得吃飯,所以他選了條最「直接」的路。
與鄭潮短暫地敘舊罷,元灝與常歲寧道:「大人,請您稍等上片刻,無際去去便回!」
常歲寧含笑與他點頭。
元灝很快跑走了,這間隙,幾名農學館的先生和七八位通曉農事的婦人聞訊上前來,在茂管事的指引下,向常歲寧行禮。
常歲寧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與他們問了些館內之事。
說話間,元灝跑着回來了,他雙手各拎着一隻沉甸甸的籃筐,筐內滿滿當當竟全是菜蔬,常歲寧瞧去,只見有胡瓜,茄,韭,還有好幾種青色茹菜。
「這些皆小子所植,今日初才摘下,本欲讓人送回刺史府的——」元灝道:「大人既至,剛好親手獻與大人!」
見元灝提得略吃力,康芷適時上前接過,有兩棵韭菜掉在地上,元灝忙撿起來放進筐里,很是珍視。
常歲寧抬手輕翻了翻,菜蔬皆是常見的菜蔬,但是不常見之處在於看起來十分鮮亮,賣相上佳,以及:「這些並非時令之物吧?你是如何種出來的?」
元灝:「回大人,這是小子和幾位師傅,在去年臘月時,陸續在溫棚中植種而成。」
常歲寧看向他:「溫棚?」
「棚屋封閉良好,下通火窖送溫,是為溫棚。」元灝道:「此法乃書上所載,百年前便早有人用過,只是未能大範圍流傳下來,因為……」
元灝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因為此法現世時,彼時在位的天子,以及許多儒家官員嚴斥了此法。」常歲寧接過他未敢說完的話,道:「他們認為,不時之物不食,此乃違背天地時令之物,食之有傷身體根本。」
雖提及天子與儒家之說,常歲寧的神情卻並不嚴肅或忌憚,而是笑着問元灝:「那你呢,你是如何看待此種說法的?」
得她此言,元灝才敢略放低聲音道:「小子認為,相比此中所『傷』,飢餓和霉變、腐壞之物帶給人的傷害更為直觀嚴重……更多時候,百姓於饑寒時,有東西飽腹,才更為重要。」
他並不直接反駁所謂「不時之物」會傷人的說法,因為如今他也無從證明反駁。
他只說自己認定的:「再者,溫棚種植之法,若果真是為『逆轉時令』之法,那也是為一大進步,若能深入鑽研,說不定能帶來新的思悟。」
縱觀古今,一種全新之技的產生,影響的通常不止是這件事物本身,而是可藉由此中帶來的技術進展,衍生出更寬廣多面,意想不到的影響。
元灝說罷,未聽到常歲寧的回應,趕忙抬手施禮:「這些皆是無際空口而談,或不可取,大人聽一聽即可……」
「不。」常歲寧回過神來,笑着道:「我認為甚是可取。」
她方才一時走神,是因想到了自己——嚴格說來,她不就是最大的「反時令」之物嗎?
像她這種陰陽逆轉者,都可存於世間,這些漂亮新鮮的菜,為何不能呢?
或因自身太過新奇,常歲寧對新奇事物的接受程度,便也遠遠超過常人。
且正如元灝所言,此菜不僅只是菜,而代表着一種全新之技的出現。
若面對新鮮事物,只一味恐懼於它帶來的不可控,便拒絕,逃避,那麼這個世道,便很難有她想要看到的進展。
這也是當初她一下便被沈三貓吸引的原因——心存好奇是世人探究萬物的起源,新與奇才能帶來無限可能。
若說沈三貓是「奇」,那元灝,便是「新」。
年紀也新,腦子也新,此新新之人,她甚愛之。
此刻,常歲寧看向元灝的眼中,便帶上了不遮掩的讚賞與喜愛。
她的認可和讚賞,讓元灝有了繼續往下說的勇氣:「且此法之所以未能推廣,同所需成本過高也有干係,燒火窖植之,對大多百姓而言,費大於利。」
常歲寧便問:「可有更好的想法?」
「暫時稱不上有確切之法,但我想再多試一試……」元灝道:「故而,無際斗膽想向大人求得一處,再求一物。」
常歲寧示意他說來聽聽。
元灝:「江都多溫泉,我想向大人求一處溫泉,用來試植。」
溫泉之地氣溫高於別處,是天然的反季種植之處。
鄭潮聽得心生感慨,同是世家出身,有的子弟念着溫泉的舒適風雅,而有的子弟,滿腦子裝着借溫泉種菜。
「這個簡單,改日我便讓人帶你去各處溫泉莊子上轉一轉,你選兩處適合的來用。」常歲寧很大方,要一處給兩處,以表支持之態。
元灝甚喜,這才說起要求的另一物:「無際還想借用軍中馬糞。」
「馬糞?」這就觸及到常歲寧的盲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