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陪着王道容在寺里待了足有五日之長。
他平日裏就待在天王殿中繪壁,並不輕易出門。
他的話一向很少,平素里總是安靜而淡漠,弱質纖纖的。每日清晨,他便攜着畫具去了天王殿,站在梯子上安靜地畫上一整天,一直到日暮方才回來。
閒暇無事的時候,慕朝游就和王道容的隨從說話。
她其實曾經去天王殿尋過王道容幾次,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着話。
大殿內空空蕩蕩,夕陽斜入殿中,幾點昏鴉從黯淡的天空飛快掠過,巨大的旃檀佛像流光溢彩,彩繪斑駁,露出木質的紋路。
殿內濛濛的塵埃被夕陽照亮,在王道容肩頭浮游着,他烏黑的發半挽起,流水般漫漾下來。
他此刻畫的是天龍八部。
慕朝游看着他背後牆壁上那俯瞰眾生的天龍八部像,天龍八部意為非人,諸像須髯飛揚,猙獰妖冶,重彩朱漆,瀝粉貼金。
王道容正用筆蘸了帝釋青,為緊那羅繚繞如霧的披帛上色。
慕朝游看着看着,漸漸地也覺得自己和王道容都成了諸天神佛前渺小的兩點塵埃,苦海中苦苦掙扎沉浮的眾生。
王道容畫得很認真也很專心,但對她的話有問必答,作答時每每要頓筆、擱筆以示尊重。久而久之,王道容未曾煩她,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
一恐王道容心中厭煩她,二怕自己天天尋他說話目的性太強。
她喜歡王道容,卻怕他瞧出蹊蹺,非要小心試探,緩緩拉扯。
她生怕自己的仰慕之情為王道容所知,叫他看輕。
也怕他從此避她不及。
若有朝一日,希望落空,還能自以為是地保全一絲全身而退的體面。
王道容的貼身隨從名叫阿笪,不過十二三歲,還是個年紀不大,貪嘴愛玩的孩子。
因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地位尊崇,又是道蘭好友,寺中的小沙彌對這位貴客極為上心,為慕朝游等人準備的茶果也是最為豐厚的。
已經習慣了現代的甜食,慕朝游對古代這些又甜又膩的糕點不甚感興趣,阿笪喜歡,便統統都送給了他吃。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秦淮河畔初見,慕朝游心底對顧妙妃十分好奇,就問他有關顧妙妃的事。
一有了吃的,阿笪看誰都像是家人一般親近,一邊往嘴裏鼓鼓囊囊地塞滿了糕點,一邊含糊地說:「顧娘子?」
「郎君確與顧娘子從小一起長大。」
「但我聽說那也是郎君幼時的事啦,郎君八九歲的時候就跟着許仙翁天南海北地到處跑了。」
慕朝游問:「那顧娘子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阿笪眼睛忽然一亮:「娘子是說顧娘子的病症?」
說起這個,他米糕也不嚼了,揮舞着手臂,興致勃勃地說:「顧娘子這個病在建康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據說,顧娘子幼時與家裏人走散,被行鬼抓走啦。」
說到這裏,阿笪壓低了嗓音,語調也開始鬼氣森森了起來,「這事兒鬧得可大了,最後還是顧家請了道蘭公,最後才把顧娘子救回來。」
就像慕朝游的血肉對鬼物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般,這世上有些人生來便是雙肩火低,頗得鬼物的青睞。
「而像咱們郎君這樣天生神鬼辟易的那可是少之又少。」阿笪一挺腰杆兒,與有榮焉地說。
他說的與女婢們所說的相差無幾,再多的阿笪就不知道了,又或者說對王道容忠心耿耿,不肯多說。
兩個人又吃了一會兒茶,忽然,禪房外飄起了一陣淡淡的雨絲。
阿笪瞧見了,忙唉喲了一聲,站起身說:「郎君沒帶傘,我去給郎君送傘。」
慕朝游忙跟着站起身,拿起牆角的桐油傘,脫口而出說:「我和你一起。」
慕朝游主動問阿笪接過他懷裏的桐油傘抱着。
就像這樣,不放過任何能接觸的機會。
等她和阿笪走到殿外的時候,牛毛般大小的雨絲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將朱廊黑瓦洗得濕潤潤的。
慕朝游和阿笪在殿外接到了王道容。
她把懷裏的桐油傘遞給他。
殷勤得過於刻意。
可是感情不是打乙女遊戲,每一次微小的互動不一定會帶來好感度的累計。只是她內心鑼鼓喧天,手忙腳亂地鋪開一場場嘈雜的草台大戲。
從前天開始,建康便開始下雨,建康的冬日陰冷潮濕,一下起雨來,簡直像綿綿的仇怨與哀吟,雨水將殿前的銀杏葉都打落了下來,在階前鋪滿了厚厚的一層。
阿笪有些孩子氣般的憂心忡忡,「昨夜大風雨,那風吹得樹呼啦啦的響,今天又開始下雨,不知道殿裏的長明燈會不會被風吹滅。」
王道容說:「殿內的長明燈有小沙彌日夜看顧,照料燈油。」少年的嗓音溫淡,絲毫未嫌棄阿笪的童言稚語。
慕朝游也不知怎麼想的,就像是有人聽說朋友遠方三舅家表兄的女兒生病了,也要寒暄一聲,以示客氣一樣。
她下意識地,客氣地說:「希望顧娘子的病能早日痊癒。」
可不知是不是暗戀之中的人,總是小心翼翼,如驚弓之鳥,還總愛犯疑心病。
王道容忽然垂下眼睫,不說話了,少年鴉羽般的長睫潤着淡淡的水汽,看着很疏離。
她怔了一怔,心頭飛快地滑過一陣微不可察的懊悔。
她好像說錯了話。
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銳的,她總覺得像王道容這般心如冰雪,聰慧靈透的少年,一定隱隱約約覺察出了她的心思。
他會不會覺得她對顧妙妃的關心,假惺惺而虛偽。
慕朝游心底簡直像在打仗。
她的確不關心顧妙妃的身體是否安康,她與她根本是兩個陌生人。
她鼓起勇氣,甚至於自暴自棄地望向王道容的方向。
她望見少年漂亮柔美的側臉,烏髮披散下來,側臉輪廓泛着玉樣柔和的光澤,浸潤在淡淡的雨霧中。
他眼睫纖長,微微顫動着,他的目光落在樹梢停落着的一隻白頭鵯。
白頭鵯圓滾滾,亂蓬蓬的,正低着頭梳理着被雨水打濕的羽毛。
少年正專心地望着一隻小鳥。
王道容竟只是孩子氣般地看着一隻鳥。
他不關心建康的雨水,不關心她與阿笪的對話,不關心她昭然若揭的心意。
王道容的側臉映入廟宇檐角下的天空,他像是神台上神清骨秀的
6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