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啟病倒了。
不止是病了,而是「病倒」了。
七月十七回長安,走了一趟長樂宮,由禁軍武士們攙扶着回到未央宮,便徹底病倒了。
霎時間,朝野內外人心惶惶,甚至說是暗流涌動,也絲毫不為過!
——劉榮前腳剛太子監國,天子啟便病倒了!
偏偏同一時間,東宮竇太后也抱病,宣佈不再接見任何人;
一時間,漢家碩大的江山社稷,便一股腦落在了監國太子:劉榮肩上。
怎麼辦?
怎麼搞?
萬眾矚目之下,劉榮的身影,出現在了未央宮宣室殿。
待滿懷凝重的深吸一口氣,在殿門外解下晚間佩劍、腳下步履,抬腳邁入殿內,劉榮卻被映入眼前的一幕,給雷了個外焦里嫩…
「兒臣,參見父…」
強忍着心中古怪,對上首御榻拱起手,一聲唱喏都沒完整道出口,上首便傳來一聲極為清脆的落棋聲。
沒錯;
落棋聲。
天子啟在下棋。
而且,不是自己和自己下…
「唔,太子來了啊;」
「過來坐會兒,等朕下完這盤棋。」
嘴上說着,天子啟卻是連頭都不抬,聚精會神的專注在面前棋局之上,面上儘是興致勃勃之色。
老爺子發話,劉榮自只得乖乖上前,走上御階,來到了御榻旁。
便見御榻之上,天子啟披頭散髮,面上卻不見半點病態之色,身上更是只一聲白色裏衣;
一副休閒居家的模樣,根本就不像是威儀自具的漢天子,反像是個在家放飛自我的老不正經。
在天子啟對座,郎中令周仁本本份份的將半邊屁股落在榻上,一本正經的陪同天子啟對弈。
殿室內,除了天子啟每輪到自己落子時的沉重呼吸聲,便只有那時不時響起的清脆落子聲。
一片安寧、祥和,甚至還頗有些愜意的美好畫卷,唯獨看不出天子啟的「病態」之色,以及因為天子啟病倒,而產生的絲毫沉悶。
「怎麼?」
「大失所望了?」
靜謐中,天子啟冷不丁發出一問,手下也應聲落下一子,旋即便似笑非笑的回過頭,看向劉榮那寫滿古怪的面容。
天子啟對坐,郎中令周仁也是含笑抬眸,自然的瞥了劉榮一眼,便重新低下頭,將捏着棋子的手抬到口鼻之間,再度觀察起了面前棋局。
劉榮心中愈發古怪,並沒有開口作答。
天子啟卻是笑着搖搖頭,將目光移回到棋盤之上,只嘴上,仍不忘陰陽怪氣的調侃起劉榮。
「怎說,也盼了這麼些年啦~」
「好不容易做了太子、監了國,朕又一朝病倒臥榻…」
「——說是太子不日便要承繼大統,卻也沒什麼誇張的了。」
「偏這時候入了宮,見到了朕這副模樣,要說不失望,恐怕就有些過於虛偽了…」
半真半假,半開玩笑半試探的一番話,卻依舊沒有等來劉榮的回答。
天子啟也不在意,嗤笑一聲,將注意力移回面前的棋盤之上,繼續興致盎然的同周仁下起棋。
過了得有三柱香的功夫,棋局終於隨着周仁同時擲下二子,方以天子啟的勝利而宣告結束。
直到這時,天子啟才完全正過身,眉開眼笑的看向劉榮,朝身旁的周仁一擺手。
「汝墳侯,太子認得的。」
天子啟淡然一語,劉榮當即聞弦音而知雅意,對周仁稍一拱手:「見過郎中令。」
卻見周仁聞言,只下意識從榻上起了身,對劉榮拱起手,但並沒有開口答禮,而是略帶狐疑的望向天子啟。
待天子啟含笑緩緩點下頭,周仁才深吸一口氣,對劉榮沉沉一拱手。
「郎中令汝墳侯,領繡衣直指揮使臣周仁,拜見家上。」
唰!
周仁話音剛落,幾乎只愣了那麼一瞬,劉榮的目光,便唰的一下投向天子啟!
方見天子啟似笑非笑的仰了仰身,又斜眼對周仁輕一點頭;
待周仁漠然退去,才悠然發出一聲長嘆,頗有些沒盡興的低着頭,胡亂擺弄起棋盤上的棋子。
嘴上也淡然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先帝設衛將軍,以奪取衛尉之權,取代衛尉宿衛禁中。」
「因為彼時的中尉——包括中尉在內的所有朝臣二千石,都是由陳平、周勃任命,先帝根本插不上手。」
「說起這件事時,先帝的原話是:朕可以不急着掌權,但天子安危,絕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衛將軍取代中尉,是為了度過那段無比艱難,甚至艱難到先帝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歲月…」
嘴上說着,天子啟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盤之上,擺出一副刻入腦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着,話頭也並沒有停息太久。
「後來,陳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國回了絳縣,先帝才總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權,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通過衛將軍——這麼個特意設置的臨時職務,來確保自己性命無虞;」
「但畢竟是在那段最艱難的歲月中,為先帝拼死血戰過的宿衛,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後不久,梁懷王劉揖離奇墜馬,傷重而亡。」
「於是,先帝明里頒下詔書:撤裁衛將軍,暗裏,則以故衛將軍所部禁衛為暗衛,徹查梁懷王墜馬身死一事。」
「這部暗衛,便名:繡衣使者…」
…
劉榮腦子很亂。
劉榮不明白昨日,才剛在長樂宮吐血昏厥的老爺子,此刻為何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不明白今日入宮,為什麼會看到老爺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歷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繡衣使者,為什麼會是老爺子所說的這般來歷、老爺子今日,又為何會同自己說這些…
心亂如麻之下,劉榮只本能的挪動着腳步,走到了御榻右側,那方專屬於自己——專屬於監國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內落座,又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終於後知後覺的轉了個身,才正對向御榻上的天子啟。
只是一開口,卻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儉樸一生,暗衛卻名:繡衣?」
「這可真是…」
諷刺。
劉榮覺得很諷刺。
不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