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是佛門善地,平日裏從善男信女那裏收取了無數香火錢,到了災荒的時候也自然不會吝嗇——從舍粥到舍舊衣服,再到將寺院自己的田莊出租給那些被奪佃的佃戶,或是在邸店中招聘夥計……總而言之,它即便不是這個時代的慈善機構,卻也披了一層慈善機構的外皮,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風吹雨打,大相國寺前的大棚中已經匯集了二百五六十人,這其中還有不少人往東西南北打探,不時帶來各式各樣的消息。
比如說城東北隅的貢院已經被淹了,比如說城西北的米店給人搶了,比如說哪家富貴人家遭人洗劫了……總而言之,其他地勢高的地方雖說一時半會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水進了開封城總是不爭的事實。想到自家的房子家當全都泡在水裏,人們不禁抱怨連天。
於是,當緊閉的山門打開,幾個還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着斗笠走出來時,人們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號人疑惑的目光中,這幾個小行者卻一本正經地往人們手中遞着一塊塊刻有編號的木牌。每個接過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着實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直到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個,一個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說:「各位父老鄉親,方丈說大水一時半會還沒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從家裏出來,就算帶乾糧也不會太多,所以從今天開始按照這號牌舍粥。」
一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頓時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還有乾糧能挺過幾天的也不例外。畢竟,這免費的一日三餐對於窮人家來說絕對是好事。當下,百多號人甭管素日裏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誠狀,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樣。
「按理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本,今後若是還有人來,大相國寺也應該一視同仁,奈何這存糧着實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這裏的各位。若是以後來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變成半碗,還得請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精瘦的漢子一口打斷了去:「大相國寺能舍粥給我們這些人,就已經是大慈大悲恩德無窮了,怎麼能讓別人攪擾了這大好的善事?這位小師傅說的都是正理,以後大家就保管好號牌,這大相國寺門前的地方就由我們大伙兒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兒帶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夠得個溫飽,哪裏還有工夫考慮別人,於是乎全都轟然贊成,紛紛想着甭管用什麼法子都絕不能放外頭人進來,甚至還有人商量起怎麼提前將麻煩拒之於門外,怎麼放假消息把外人趕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聲之後,兩隻巨大的木桶從大相國寺中抬了出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粥分發到了眾人手中。儘管那粥薄得可憐,但這等災荒時節有總比沒得強,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滿滿的,眾人心中自是滿意,於是愈發堅定不讓外人來奪食。
眼看着人人臉上洋溢着幸福滿足的笑容——儘管這幸福滿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張越忍不住在心裏苦笑連連。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連自己眼前的親人都未必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然不會聖人得認為自己可以周濟天下。能夠維持如今這個局面就已經夠了,雖說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卻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覺維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帶着幾個小行者朝山門處走去。然而,還不等他走到門口,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堂堂英國公的侄兒,祥符張家的三公子,什麼時候變成了大相國寺的小和尚?」
張越頭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實目的卻不是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認出來。其實要不是他沒能把自己那套話教會這幾個小行者,他壓根不會在人前露面——這壓根不是光榮的勾當,他出來顯擺什麼?
此時此刻,不用回頭,他也能感覺到無數熱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隱隱作痛。倘若詛咒可以殺人,他可以肯定那個可惡的傢伙已經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間在心裏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旋即鎮定自若地轉過身來,定睛打量着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傢伙。費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認出了這位仁兄正是族學中一個附學的小子,恰是不學無術偏偏又喜歡巴結人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