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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昏黃暗淡,搖閃不定,似是一隻孤魂的眼。
穆雪睜開眼,只覺得這盞燈似乎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轉,她想伸手掩住眼睛,但胳膊沉重得抬不起來,她用力瞪大眼睛,瞧見了舉着燈的人,一個兩鬢霜白、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你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穆雪動了動身子,鞭傷燙傷疼得她倒抽了冷氣,她咬咬牙,竟然坐了起來。她看到自己的雙腳已被包紮,疼痛中有絲絲清涼自腳底升起。
老婦人把燈放在燈台上,端來一碗羊奶:「可憐的啞奴,喝了它吧,羊奶能給你溫暖,慢慢地,別急,別急。」
穆雪感到了自己的虛弱,飢餓正吞噬着她的生命,這十多天,想來都沒有吃過東西,居然沒被餓死,倒是命大。她喝乾了碗裏溫熱的羊奶。
「你被小翁主吊了一整天,暈死過去啦,反臂吊上兩天,那一雙臂膀可就廢了,阿碧苦苦哀求,小翁主這才放你。那個銅鈴叮噹,我從沒見過狗尾兒不搖鈴鐺兒不響的,我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的倔強讓我欽佩。」
她的眼睛很大,但乾澀澀的,眼珠子幾乎不動,「我也是秦人,被抓來當奴隸二十年啦,剛被抓來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想着逃跑,哪裏跑得了啊,逃一次被抓一次,抓回來就是一頓鞭子,挨了多少鞭子也不記得了。」
蹣跚着又端來一碗奶,老婦人遞過一張熱騰騰的餅,「你還不知道雁棲湖這地方,雁棲湖三千里水面,湖光瀲灩,水草豐美。可它的周圍,到處是沙漠,那些沙子會像水一樣流動。就算逃出去了,摸不清路也會死在沙漠的流沙里。」她吸吸鼻子,「啞奴呀,看你也是餓壞了,先不要吃得太快,慢慢的,別急。」
啞奴,醜陋的啞巴奴隸,穆雪無聲一嘆。低頭時她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枚綠玉指環,戴上以後再沒摘下過的綠玉指環,沒有了。心頭一痛,穆雪喃喃呼了聲「張寒」,她與張寒的情分,被夏侯雲徹底斷結,連定情的指環也失了,天意緣淺嗎?
老婦人嘆口氣:「你還是不要再惹小翁主的好,先在我這兒養養身子。你剛到這裏來,還不清楚那個小翁主,小翁主丘娉婷。她是草原上最鮮艷的罌粟花,沒有人敢對她說個不字,就是鄰近部族的那些王子公孫,誰也不在她眼裏,被她嘲笑得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就看着她長得好看喲,誰能比她更好看呢。」
穆雪睜開眼,破案上有一塊破銅鏡。
鏡中的人,一張浮腫變形的臉。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長着膿包的紅疙瘩,不少膿包流出青灰的惡膿。
這是一張醜陋、詭異而恐怖的臉!
這是穆雪?!
穆雪木木地望着那張絕不是穆雪、卻的確是穆雪的臉。心裏似已疼得不知道疼。
老婦人細細看着穆雪的臉:「別太難過了,我看你好像害上了毒瘡。這大草原上長着能毒死人的花花草草,也長着能救人命的草草花花,你這毒瘡說不定可以治好的,我原來的夫君是個頗懂醫藥的好人,呵呵,說起來他的先祖還是中山國的王族呢。」
提到夫君,老婦人那滿是皺紋的臉龐竟浮上一絲暈紅,「咳咳,你看我已經很老了吧,是不是,二十二年前被抓到雁棲湖的時候,我才二十歲,我母家姓丁,家裏有姊妹五個,阿爹給個小名兒叫四寶,我有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我呀,今年四十二歲,四十二歲,你相信嗎,我想我的夫君,想我的孩子,想得頭髮全白了,我做夢都想着回家……」
「九年前秦軍打到雁棲城,僥倖活下來的一百多個秦人,個個都想逃回大秦,丘家人用鐵鏈子把我們拴一處,跑一個,活剝十具人皮,也是上天不保佑,秦軍離着雁棲城三十里南撤了,我們回不去啦,死心了,不得不死心,這輩子註定老死在異域他鄉了。」
穆雪呆呆地看着這個未老先衰絮絮叨叨的婦人,這世上有多少人與苦難一起生存?
「姑姑。」
穆雪抬眼看過去,那女子靜靜地站在帳門口,昏黃的燭光照在女子韶秀而略顯清淡的儀容上,勾勒出她精緻的五官,眉目如畫。
看着有些眼熟,是丘嬋娟身邊的大丫環,水鸝還是水鶯?
「阿碧來啦,」丁四寶搬了張小板凳,「要喝點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