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頭,師屬醫院的那間西屋裏已經點起了燈。
周晚萍反騎在椅子上,兩隻胳膊交疊架在椅子靠背頂端,漂亮的下巴枕在胳膊上,聚精會神地望着坐在床邊低沉訴說的男人,漸漸聽入了迷。
故事中,有塞外的茫茫白雪,有黃河畔的酷日炎炎,有凝固的血紅,有化作灰燼的煙青。波瀾壯闊的背景下,有千千萬萬個身影,周晚萍卻偏偏覺得,這是一個孤獨的故事,沒有希望和盡頭的故事。
最初,是被周晚萍逼問,然後,是被周晚萍誘導,最後,變成了胡義的自言自語主動訴說。出乎胡義自己的意料,這次他居然沒有那種揭傷疤的痛苦感覺,感覺像是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胡義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醫院的味道,也許是因為面前是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又或者是因為這個亂糟糟的房間,和無拘無束的聽眾周晚萍。
他講了很多,從塞外說到江南,他講得很細,甚至認真描述了頭疼時候的種種幻象經過,除了有關蘇青的部分,他基本都說了。
一直到故事結束了,兩個人仍然在昏暗的燈光中靜視着,男人仍然坐在床邊,女人仍然趴在椅背上。
終於,周晚萍站起來了,離開了椅子,習慣性地將兩手抄在白衣兩側的口袋,晃着高挑的身形踱步到窗邊,看着窗外枝頭的月色,停了一會,才反回身面對着胡義說:「你確實病了。現在太晚了,明天我給你做一次檢查。」
胡義抬起頭,看着窗邊的高挑問:「你是說……我可以住院?」
「等明天檢查完了再說吧。」然後周晚萍徑直走到屋門口,推開門朝院子裏叫了聲:「小劉。」
一個小護士從隔壁跑出來,到了門口:「周醫生,什麼事?」
「病房還有位置麼?」
小護士低頭迅速考慮了一下,又探頭看了看屋裏的胡義,猶豫着說:「後院還有個位置,可是……」
周晚萍直接點點頭:「行,你安排一下,一會讓他過去。」
……
後院其中一間低矮的小土房,窗台上一盞油燈如豆,房間裏用木板搭起了四張床,床之間隔開些許距離用作過道,並排排列,屋裏瀰漫着一股臭味,同時夾雜了淡淡的血腥味。小護士指着靠近最外邊的唯一空床告訴胡義:「你住這裏。有什麼事的話大點聲喊我就行。」然後輕輕關上門離開。
胡義借着昏黃燈光,仔細看了看。最裏面的床上躺着的病患,身上打了十幾處髒污繃帶,似乎,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繩索捆在了床邊,一動不動,沒有聲息。
第二張床上的病人蓋着破被子,不過,被子的下半段基本是平的,應該已經沒了雙腿,光線不良看不清容貌,他的嘴裏不停在呢喃着,帶着哭腔:「我吹不響……我真的吹不響……要衝鋒了……我得吹響它……」
第三張床上的病人被繃帶纏住了雙眼,他的腹部也纏着厚厚的繃帶,有血漬浸透出來。
在一陣木板的吱吱嘎嘎聲中,胡義卸下了滿身疲憊,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傾訴過後的他覺得很舒適,絲毫不受腥臭氣味的影響,也不介意第二張床上那高燒中的司號兵在不停歇的呢喃,起碼這比炮火的聲音舒服多了,比羅富貴的鼾聲小多了,更像是催眠的歌聲。
「你也快要死了麼?」
這聲音仿佛來自地獄,又仿佛來自天堂,胡義側歪過頭,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第三張床:「為什麼這麼問?」
「輕傷的不會抬到這裏來,而抬到這裏來的,沒幾個人還能再活着抬出去。咳……」蒙眼人有氣無力地說完了話,又壓抑地低咳了幾聲,似乎被咳嗽牽拉了腹部的傷口,而感到痛苦。
胡義重新躺正了身體,看着黑漆漆的屋頂:「不知道,也許吧。」
靜了一會,蒙眼人又說:「也許你不會死。」
「為什麼?」
「我聽得到,至少你是自己走進來的,所以你還可以走出去。」
胡義沒說話,靜靜合上了雙眼。
「我不想死。」蒙眼人繼續淡淡說着,不介意第四張床的人究竟是誰,也不介意他有沒有在聽。
「我真不想死,我捨不得。你知道麼,在老
第一百五十五章 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