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午到黃昏,玉蓮一直在陳橋門內等着。昨天就聽說東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師回朝的禁軍、皇帝率禁軍到陳橋驛了,今天可能會到東京。
三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東京街頭熱得像蒸籠。玉蓮在一棵梨樹下烘了一整天,整張臉都紅了,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膩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離開半步,連午飯都沒吃,渴不住了就在街邊喝了一碗涼茶水。她幾乎感覺不到炎熱,因為心裏有更強烈的感受,擔憂。如果等來的是紹哥兒陣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傷心。
玉蓮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過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對她好的,只遇到紹哥兒……哪怕他的好那麼沉默、平常是那麼淡,淡到時常都要壓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紹哥兒的好,超過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親。她相信紹哥兒不會把她賣掉!以前她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但分別之後,當感覺到可能失去他時,這種提心弔膽就在內心醞釀發酵,變得愈發誇張。
也許紹哥兒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許他只是同情可憐……就像自己可憐陳家漢子。但玉蓮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過人真正關心她、把她當人,別的人或是垂涎於美色,或是當作可以換錢的貨物。
如果沒有了紹哥兒,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黃昏,終於有大量軍隊開進城裏,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們譁然。有的人已經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揮手大喊,完全不顧軍紀,許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讓將士們喝;武將們沒有過問這樣的亂象,畢竟已經到東京了,天下腳下還算治安良好。有個老婦被將士告知某某戰死在了晉陽,跪在路邊呼天搶地,大哭:「俺的兒啊……」
玉蓮伸長着脖頸,輕輕喘|息着,瞪大眼睛一個一個挨着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別讓他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一個穿着錦袍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鮮艷的錦袍和高的位置讓他十分顯眼,前後將士都是步行,對其相當恭敬,還有人牽馬……那不是紹哥兒麼?
玉蓮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出不了聲,嗓子沒啞,卻喊不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看着紹哥兒,看樣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錦袍顯然是皇室才能賞賜的東西,不然他大老遠出征回來,在半路給自己買件花里花俏的錦袍穿着?
不一會兒一個宦官帶着人驅開人群,走到了紹哥兒的馬前說了句什麼,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聽見。然後就見紹哥兒策馬加快速度,從大隊旁邊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儀仗……
郭紹走近車駕,從馬上跳將下來,一個頭髮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塵換了個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郭紹便牽着馬走到車駕側面,側面有一道五彩帘子,透氣的編織縫隙讓捲簾好似半透明,隱隱約約能看見裏面人的頭部,卻看不真切。
「微臣奉傳喚,拜見皇后。」郭紹一邊走一邊跟上車駕,因為隊伍沒停下來。
符氏輕柔的聲音道:「我聽說你把官家賞賜的錢財都分給部下了?」
郭紹心道這皇后的耳目挺靈的啊,不過分錢似乎也不算什麼事,又不是把皇帝賞賜的袍服銀帶送人了。他便據實答道:「回皇后的話,是。」
符氏道:「我又聽說你住在龍津坊,但那裏不適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國寺附近有一座別院,空着沒人住,你先在那裏安頓罷,不要再回魚龍混雜的市井了。」
帘子輕輕挑開一角,朦朧見得車駕里另一個女子起身,不一會兒伸出一隻嫩手來,指尖輕輕拈着一把銅鑰匙。
郭紹離車駕稍遠,見有人遞東西出來,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剛剛要朝那邊走,旁邊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誒!大庭廣眾之下,你還想自個去拿?」郭紹恍然大悟,緊張地急忙抽身轉過方向。
「撲哧!」裏面一下子笑了出來,又忍住笑,復用淡然的聲音道,「曹泰,你別責怪他,他現在還不懂規矩,情有可原。」
郭紹忙道:「請皇后降罪。」
裏面道:「罷了。」
郭紹又感動道:「皇后的恩賞無微不至,微臣沒齒難忘。」
裏面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