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睡下後,徐綢珍恰好回來了。
她穿着素色綢衫,織金的黑色錦緞緄邊,花白的頭髮挽個還算時鮮的髻,上頭簪幾支簡單的銀釵,樸素無華但帶着老梅一般的風骨。
袁凜下來的時候,見她面向浩淼的湖泊立在窗下,身形略顯瘦削,但很挺拔,黑髮中夾雜的銀絲閃着明滅的光彩,與那個佝僂着身子的蒼老婦人相比,不啻雲泥。
「朱夫人變了主意?」
徐綢珍緩緩轉過身,臉仍是那張極其蒼老的臉,但因為周身的打扮改變,一眼就能夠看出,她那張臉是動過手腳的。
「公子如此有能耐,老婦敢不允麼?」徐綢珍仍是自稱「老婦」,音色卻比從前年輕不少,聽起來應該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
她原本枯瘦粗糙的手指也處於恢復狀態之中,雖然上面固有的疤痕不能盡數除去,但那些老樹皮一般的溝溝壑壑明顯變淡,不知朱顏見了會是何等驚訝,抑或是……心寒?
畢竟她自以為最親近的人,騙了她這麼久,而且還那麼成功。
徐綢珍自袖內取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目光微寒,「公子不解釋一下,怎會得來此物麼?」
「神醫確為在下師尊,之前並不知曉夫人與神醫尚有祖孫之義。」袁凜挑了挑眉,若早已知道徐綢珍是他那老不正經的師父的孫女,他之前需要那麼大費周章麼?
徐綢珍無神的目光泛起一絲寬慰與追憶,「……若有他老人家為你擔保,將阿顏許與你亦無不可。」
她幼時被父兄賣進徐府做丫鬟,若非祖父恰好雲遊歸來,她或許只能一輩子當一個下賤的小丫頭,不可能有現在的學識,也不可能有現在的地位——即使這些年她不得不伏低做小,她對過去的生活依然沒有後悔。
無知昏愚才是最可怕的東西,就像楊氏那樣,連自己究竟卑微在哪裏都不自知。
而那封信。不論從筆跡,還是遣詞造句,甚至那被揉得皺巴巴的信封來看,的確是她杳無音信多年的祖父親手所書。雖然不明白他老人家是如何在兵荒馬亂之時倖存,如何享有如此高壽,但徐綢珍對這封信的真實性不作懷疑。
如果有他老人家擔保,她的確可以放心地將朱顏交給旁人,因為她那個自稱「得遇仙人」。為人行事驚世駭俗的祖父,從未令相信他的人失望過。
「他老人家身子可還硬朗?算起來,他老人家可該有百十來歲了。」徐綢珍十分感慨,當初朱顏曾問她,那個編寫《奇症匯》的醫者可還在世,她想着祖父就算在十餘年前的戰火中僥倖逃生,怕也逃不過天壽限制,所以才告訴朱顏他已過世。
「師尊一切皆好,雖壽至期頤,樣貌看去也不過耄耋之年……至於心性。則若少年燦爛,宣清自愧不如。」袁凜這句倒是真心,神醫那種淡泊輕快的心境,實在不是普通人能夠達到的。
徐綢珍面色較從前好轉不少,雖是冷笑,但聽起來更有些嘲弄的意味,而非敵意,「只可惜他老人家也未將你教好,看得我一點也不稱心。」
「對了,那丫頭回來了。人卻往哪裏去了?」雖然不知道朱顏能否接受自己一直都在欺瞞於她,但徐綢珍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見見她,畢竟都分別了近三個月了。
「阿顏近來精神不濟,方才睡下了。想來要過幾個時辰才會醒來,夫人且等等。」袁凜取出一份桑皮紙包着的藥材,打開紙包,裏面是一堆合歡,金黃色的果殼和橘紅色的果實相映,這種熱烈活潑的配色教人看了就能緩解抑鬱不樂的心情。
「她不願服藥。不知夫人可有辦法?」袁凜將藥連同紙包一起遞給徐綢珍,想了想又問,「夫人能否告知……阿顏她,她醒來時候的情形?」
「……其實她並非那丫頭,她已經同公子說起了?」徐綢珍沒有打算再瞞,「我眼看着她咽了氣足有半日之久,偏又活轉回來,已是萬分詭異……她醒來時神情迷茫,的確是失了記憶的樣子,但那丫頭自小是我帶大,之前有過高燒失憶,卻不會連以往的性子、習慣都變了。」
袁凜聽着只覺後怕,若非徐綢珍是個沉得住氣,又有見識的,換個鄉野愚婦,只怕要將朱顏當作妖物。
「夫人明知阿顏她已經……為何還如此待她?」明知此朱顏並非從前那個,為什麼仍要一意相護?
第二百三十章 無人曉、桐君遺玉絕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