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從小到大,幾乎都是一個人睡的。
六歲之前她長在徐貴妃身邊,自己的親媽,疼愛是一定的,但宮廷里的疼愛,和民間不大一樣。每位皇子皇女落地後,都有一定數量的看媽和奶媽,小的時候由奶媽奶大,等懂事一些就交給看媽,婉婉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是撒手不管,她會問你今兒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會檢查你的課業和女紅,但大致上不會抱你,更別說和你一頭睡了。
帝王家的親情總保有三分疏離,不是生來涼薄,是因為規矩重重,時候長了,便形成習慣了。所以婉婉習慣孤獨,習慣空蕩蕩的寢宮裏只有她一個人,冷不丁來了個男人要和她同床共枕,細想起來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時間用得比較長,走進臥房的時候他已經在了。案上燃着紅燭,他坐在燈下看書,沐浴過後只穿寢衣,頭髮鬆散地拿帶子束着,和白天方正齊楚的模樣不一樣,有種隨性肆意的美。用這個詞評價一個男人,似乎不太恰當,但婉婉除了這個,也想不出別的了。他有瑩潔的皮膚,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紅的嘴唇。雖然比她大了那麼多,畢竟不過二十四歲,春秋正盛的年紀,在昏昏的燈火下,依舊透出少年郎般的純粹。
她腳下頓了頓,他終於抬起眼來看她,奇怪一點都不覺得陌生。多少個日夜了,他經常會有相似的錯覺,手裏捧着京城快馬送來的密函,她從捲軸里走出來,就這樣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區別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現在變得清晰而生動了。
他放下書,對她微笑,是那種不帶任何攻擊性的,鼓勵式的微笑。一個打算謀劃天下的人,能有那種安逸從容的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性格本來就有兩面性,兩面都是極端,在外越狠辣,對愛的人便越溫存。畢竟感情還是需要宣洩的,柔情太多裝不下,只好用來淹沒她了。
她似乎很彆扭,腳下蹉跎着,遲遲不敢過來。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誥命的大衫她是長公主,卸下那層盔甲,她還是個靦腆的小姑娘,婷婷站着,像枝頭初發的芽。
她有點拘謹,擰着兩手問:「王爺在看書呢?看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居然發現說不上來。剛才不過裝裝樣子,讀書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嗎,於是隨便抽了一本捧在手裏,結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腳步聲上,根本沒看進去書上的內容,連書名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點尷尬,婉婉偏頭打量他,一條眉頭慢慢拱了起來,「《列子>
他忙不迭點頭,「對、對,正是《列子》。均於術,則可內得於心,外應於器;均於技,則可聆高山流水,響遏行雲……」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給面子,「原來是《馭人經》!」
他愕然,這才回頭看,書的扉頁已經闔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寫着三個大字,他頓時頭大不已,這下臉可丟盡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來,取茶壺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繞室踱步,「《馭人經》有八馭,馭吏、馭才、馭士、馭忠、馭奸、馭智、馭愚、馭心。這八馭之中,王爺以為哪一條最難?」
閨閣里的姑娘,一般更關心胭脂水粉之類的,沒想到她竟和他討論起這個來。他緩緩勻了一口氣,「照例說馭心最難,不知其心,不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淺見,這個應當排後,還是馭奸更難些。」
她頷首,「英雄所見略同,奸不絕,惟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最深不可測,要是連奸都可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話下了。」她微微昂着頭,一手負在身後,邁着方步搖頭晃腦,「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几句話,真有大智慧。要做到那幾點,自己先得修心養性,所以這世上唯奸佞最難除,因為鋤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是熬不得。」
她看過來,清亮澄澈的一雙眼眸。大概忘了自己穿着寢衣,燭下的衣料經緯縱橫,透過那層薄薄的織物,能看見底下曼妙的曲線。他也想和她論論古今,但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新婚的男人,有幾個能受得了妻子這模樣暢談權術!
他不能再站着了,尷尬地坐了回去,「那個……奸人是該整治,大到天下,小到門戶,都得治。」和她相比,簡直說得亂七八糟,他在她面前,腦子好像經常不夠用。
32.羅帳燈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