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故人子弟,在汪孚林和小北聽來,自然比明面上更多一層含義。耿定向和汪道昆是有點關係不假,可真要說起來,他和胡宗憲的淵源更深。汪孚林與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還是從容行禮,攜妻子一塊登上了馬車。他才和小北剛剛坐定,就只聽耿定向突然出口吟道:「三台中坼,大星告殞,夷夏同悲,黃稚走哭。耕夫為之釋耒,織妾爰以下機。賢伉儷知道,此言出自何處?」
小北只覺得整個人都一下子僵了,而汪孚林則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沉聲說道:「知道,乃是老師當年送胡部堂靈柩回鄉之後,撫棺痛哭祭祀時說的。據說,老師當初回到南京之後,形容東南子民聞聽胡部堂故去的反應,還曾經用過這幾句話。因為老師當年義舉,徽州府績溪縣龍川村胡氏上下一直銘感五內,呼之為胡氏恩人。」
耿定向聽着汪孚林的話,眼睛卻一直看着小北,見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哪怕汪孚林伸手蓋在她的手上,卻依舊遮掩不住那微微顫抖的動作。此時此刻,他原本的懷疑幾乎變成了確信,頓時長嘆了一聲:「雖說我因為得罪嚴嵩丟官,在胡公幕中總共還不到一年時間便已經起復,不為人所知,但當年胡公抱幼女於膝頭,與人縱論軍略時的情景,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昔日稚子已經談婚論嫁,倘若胡公泉下有知,定然會心中欣慰。」
小北萬萬沒料到耿定向竟然會這麼直接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若不是汪孚林改按為握,她只怕立時就坐不住了。然而,低着頭的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那大顆大顆掉落在手背上的眼淚。她緊緊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發出抽泣的聲音。
「我和內子成婚過後,曾經去績溪龍川村的胡氏祖塋祭拜過。」汪孚林直接代小北回答了一句。見耿定向那凝重中帶着幾分責備的神情緩和了許多,他才繼續說道。「當初胡公蒙冤入獄,不久自盡身死,原徽州知府何東序出於私怨,捕拿胡氏家眷入獄,令女眷跣足上堂加以羞辱,以至於胡公妻女早逝,此事廣為人知。然而在兵圍練水之畔的西園之前,也許有人僥倖逃出。卻也未必可知。只可惜那時候朝中力主清算的是徐閣老,縱使奔走也無濟於事。」
儘管汪孚林說得含糊,但耿定向還是大致聽明白了。他雖出自王氏泰州學派,骨子裏卻並不像王畿羅汝芳等人那樣自由散漫,而是致力於維護人倫,用一句後世的評價來說,他是個道學先生,對小北這種逃出胡家之後竟未曾歸宗的行為非常不認同。因此,接下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馬車再次停了下來。他打起車簾,見面前是一個清淨的茶攤,這才淡淡地說道:「下車說話吧。」
車夫乃是多年老家僕。跟車的同樣如此,但耿定向畢竟不想今天這番見面對談讓外人知道。下車之後,見茶攤的主人已經由僕人們給了錢暫時退避,周遭再也沒有外人,他方才看着小北痛心疾首地說:「胡公當年何等寵愛於你,甚至不顧人言為你延請名師教授武藝,可你逃出胡家之後,這許多年有的是機會歸宗,更何況去年胡公冤屈已然昭雪復舊職。你怎可不歸宗?」
小北雖說感謝耿定向當年的情誼,但聽到對方以人倫大義責備。她頓時抬起了頭,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愧疚:「若先父仍在。我當然會認祖歸宗,可我二位兄長是何等樣人,耿先生會不知道嗎?一個為自身安危棄靈柩於半道,一個過驛站勒索供給而為海剛峰逮治,我嫡母嫡姐又是如何死的?我當年和乳母逃出胡家,只是為了求助於當年故舊鳴冤救人,可為何沒多久就傳來了我的死訊?甚至於當初父親五周年祭祀的時候,我那次兄都差點與人做了交易」
見耿定向沉默不語,小北便繼續說道:「於他們來說,名利最重要,我既然是死人了,何必還要回去煩擾他們?不瞞耿先生,汪孚林便是父親當年為我定下的夫婿,只沒想到我隨現在的爹娘到歙縣上任之後,竟然能夠遇到他,也算是父親在天之靈護佑。我如今有不畏權威,敢拼敢說的爹,也有視我如己出,悉心愛護的娘,更有照顧我多年的姐姐,敬我愛我的弟弟,我為何要費盡心機死人復活去回胡家認祖歸宗?」
汪孚林見小北都把話說出來了,他便接口道:「所以,去年我和小北成婚的時候,何夫山先生,鹿門先生,新安呂公子,不少胡門舊識都來了。我認為,情義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