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邑坊位於長安城的最西邊,靠近延平門,素來乃是偏僻之所。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出入士子卻極多,其中不少都賃居在景雲觀中。這年頭的佛寺道觀卻不是慈善家,多餘的屋舍租賃給科舉士子,按照時間收取賃錢。這裏多半是家境貧寒的普通讀書人,最貴的屋子也不過是千二百文,最便宜的只要五百文就能住上一個月,卻比旅舍客館要便宜多了。
在這樣的地方,岑參已經賃居了大半年。即便五百文的房錢已經算是極其便宜了,可他仍然感到囊中羞澀。他自幼喪父,是兄長岑況將他撫養長大,供他讀書,三年前他前去洛陽參加科舉,結果卻名落孫山,獻書權貴以求提攜也同樣杳無音信。輾轉兩京之間這些年,他曾經幾度丐食於南陽同鄉,只覺得看不到任何希望。而自從寓居景雲觀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境況遠遠不是最悽慘的。
整個景雲觀住了二十餘個士子,其中年紀最大的年近五旬,而混跡於科場已經十五六年,未有寸進,從來沒有回過故鄉,只聽得家中同鄉帶話說妻子已經改嫁,兒女寄人籬下。這種窘迫的情景他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心驚膽戰。
可是,兩京那些權貴,他幾乎已經投謁遍了。大多數根本見不着人,墨卷投進去石沉大海,少數能夠見到人的,也許會賞識他的才華,比如當年博學鴻詞科高第的李白,可李白自己都不無苦澀地表示不得重用,又哪來的能耐提攜他?於是,他只能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這次得知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回京,想到其昔日三頭及第,曾經提攜過不少文人,他便抱着一絲希望又投了墨卷,謁見信之後附的是自己閒來所作的一首宮怨詩。
這天他懶得出門,正和其餘幾位同住景雲觀的士人說話時,便有人不無憤懣地說道:「都說朔方杜大帥虛懷若谷,禮賢下士,可我投書已經好幾日了,卻沒有半點音信。如今看來,不過是和別人一樣的尸位素餐之輩!」
岑參這才知道,並不單單是自己聽聞杜士儀回京,死馬當活馬醫地前去投遞墨卷,一樣想法的人也很不少。果然,有人起了個頭,其他幾人也唉聲嘆氣地跟着附和。但凡科場失利的士人,前幾年多半自認為懷才不遇,再跟着就動輒憤世嫉俗,然後漸漸產生自我懷疑,最後是抓着什麼都會當成救命稻草,早已不顧任何顏面了。所以,才只四處碰壁三年的岑參,還沒到那種地步,只覺得這些人在背後指摘着實有些沒品,便打算找個藉口離開。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岑郎君,有人前來拜會!」
這景雲觀的道童們並沒有出家人的出塵,市儈的xi氣倒沾染了不少,平日要想聽他們一聲郎君,那是想都別想,直呼其名都是客氣了,要不乾脆就張三李四這般混叫一氣。於是,岑參大為意外地回頭一看,就只見陪同人來的竟然不是平日的道童,而是景雲觀一個有頭有臉的道士。他連忙站起身來,正要開口詢問時,那道士已然笑容可掬地對他介紹了來人。
「這位是朔方節度掌書記王公,他說是特來拜會岑郎君的。」
朔方節度掌書記!
一聽到這樣一個官職,剛剛還在背後憤憤不平指摘杜士儀的眾人頓時全都閉上了嘴。杜士儀幕府中人都有誰,早已和他這個幕主一樣人盡皆知,除卻早年的張興之外,後來的王昌齡、高適等人都頗有名氣。王昌齡如今是朔方節度掌書記,而高適則奔赴河東王忠嗣麾下為掌書記。兩人近年詩集,都是杜士儀這個幕主親自出資,讓人印刷流傳於兩京,故而名聲極大。王昌齡又是進士及第,因此名氣更勝高適一籌。
王昌齡這一年已經四十了,在場眾人儘管有的人比他年紀還大,但刷的一下圍上來之後,全都一口一個王公,叫得異常恭敬,反而作為當事者的岑參不知不覺就被人擠到了後頭。可岑參已經沒工夫去反感這些人的一擁而上了,情知王昌齡是來見自己的,足可見自己興許入得杜士儀法眼,他心下頓時狂喜,臉上也不知不覺帶了出來。才二十出頭的他,還遠沒練成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
儘管被杜士儀戲稱為王大炮,可王昌齡的待人接物卻還是有分寸的。他得體地應付了這些上來自薦甚至攀交情的人,最後見這些人實在猶如牛皮糖似的甩不脫,他這才輕咳了一聲道:「我明日便要隨同杜大帥回朔方,今日前來拜會岑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