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曆四十四年春天,數萬江南民眾圍抄董其昌家,並一把火焚之,就因為他地主而且惡霸,橫行鄉里,豪門加之劣紳,作惡多端。
加之子弟不法,胡作非為,家人仗勢,狐假虎威,劣跡醜行,貽禍家鄉。
老百姓積怨之深,民憤之大,早就恨之切骨,奈何他身居高位,官官相護,奈何他財大氣粗,爪牙眾多,只好任其橫行。
但這年春天,由於他強納民女,采陰補陽,拘押民婦,剝褌搗陰,出了人命案,遂遭遇這場農民運動式的抄家。
在中國文人中間,為獨一份,在世界文人中間,大概也是獨一份。
圍攻民眾,成千上萬,四鄉八里,嘯聚而來,焚其屋舍,毀其資產,砸其牌匾,毆其家人。
民抄董宦,野史流傳,江南一帶,家喻戶曉。
董其昌的文名雖甚,但不敵其穢名更大,是其一生中最大尷尬。
能把老實巴交的中國農民逼到這個份上,這位仁兄的人渣程度有多高,便可想而知了。
到了清朝,撰《明史》的張廷玉,下筆這位極富爭議的前朝人物,是如實道來,還是隱惡揚善,大概頗費周章。
作為識時度世、老道精明的官僚,作為極其聰明、極會來事的史官,既不能不說這件事,又不能直說這件事,只好求助於和稀泥了。
第一,眾意難違,董其昌的書法、繪畫、題簽,在其健在時,便奇貨可居,人皆寶之,入清以來,更是朝廷科考、齋宮供奉、干祿求仕、苞苴賄賂的極品。
第二,聖眷甚隆,不但為乾隆欣賞宗奉、讚譽備至、朝夕臨摹,得其精神,甚至連康熙也是十分首肯的。
兩位帝王的賞識高看,撰史的他不能不下筆鄭重,幹嗎哪壺不開提哪壺,據實直書其臭其丑,惹得年輕氣盛而且特別自負的主子不開心呢!
董其昌的官宦生涯中,也有值得稱道之處。
譬如其尊師恤老、仗義行事:「舉萬曆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禮部侍郎田一俊以教習卒官,其昌請假,走數千里,護其喪歸葬。」
譬如其教授東宮,敢於直言:「皇長子出閣,充講官,因事啟沃(為帝王講解開導的意思),皇長子每目屬之。(大概董其昌對朱常洛講了書本以外不該他講的話),坐失執政意,出為湖廣副使,移疾歸。」
譬如其天啟年間,「時修《神宗實錄》,命往南方采輯先朝章疏及遺事,其昌廣搜博征,錄成三百本。又采留中之疏切於國本、藩封、人才、風俗、河渠、食貨、吏治、邊防者,列為四十卷,仿史贊之例,每篇繫於筆斷」。
這些論述都收在董其昌的《容台集》中,可以看到董其昌在政治上的見解、在軍事上的謀劃、在經濟上的韜略。
尤其在涉遼事務上,對努爾哈赤之崛起,對邊外女真之擾邊,多倡防範抵制之策,頗有未雨綢繆之計,稍後一點的晚明志士黃道周,為此書作序時,也承認對董認識之不足:「昔者睹先生之未有盡也。」
所以,清廷修《四庫全書》,因此書多有觸犯清政權的忌諱,而被列為。
這便是董其昌光鮮的一面了,「性和易,通禪理,蕭閒吐納,終日無俗語」。
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儒雅瀟灑、灑脫斯文的成功藝術家,在《筆斷》的宏論讜議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深謀遠慮、遠見卓識、抱負不凡、真才實學的成熟政治家。
從萬曆十七年舉進士,時年33歲,一直到崇禎九年逝世,享壽81歲,非常巧合的是,董其昌政治生涯開始之日,也是他藝術生命肇起之時。
據說,那年科考,他名列第一,但是他試卷上的那筆字太蹩腳了,主考將其改列第二,這使他大受刺激,從此埋頭練筆。
華亭本是書家雲集之地,具有天賦的他,很快就出類拔萃、扶搖直上,並觸類旁通,兼及繪畫,直追前人。
於是,聲名鵲起,視為一時之俊。
這樣一位看來完美的人物,在其五十年的官場活動中,雖然他玩政治的段位很高,雖然他搞權術的智商很高,尤其他公關的實力相當雄厚,他的字畫就是無往而不及的利器。
然而,在權力中心這個高危領域裏,而且是風險指數最高的朝廷中間,聰明以至於狡猾如董先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