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夢龍發言結束,皇極殿中君臣無不失語。朱翊鈞雖然未想通梁夢龍建議的利弊,但明顯能感覺到其發言通古達今、立意高遠,非才智卓絕者莫行。
朱翊鈞心中暗思道:「朕已得之也。」臉上掛着微笑,目視梁夢龍,眼神大有深意。
梁夢龍短促之間做了一篇大文章,慷慨陳詞本就是要感動君心。因此雖然低着頭,卻用力翻着眼睛偷窺聖顏——恰巧碰上了朱翊鈞的眼神。
他心裏猛地一跳,隨即胸腔裏面如同打鼓一般,撲通撲通作響。忙將目光下垂,知道自己離總理大臣之位僅有一步之遙。
在皇極殿殿內議事的,俱為三品以上重臣。梁夢龍的建議對他們來說極具誘惑力:若自家成為下屬的舉主,那必然是如臂使指,想想都爽的很。因此一時之間,無人反對。
申時行嘴巴張了張,隨即看向躍躍欲試的羅萬化,將念頭一轉,沉默不語。羅萬化將思路略微調整,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話說。」
朱翊鈞微笑道:「康洲先生奏來。」
「是。臣以為鳴泉先生所說固然在理,卻有數弊不得不防。」
「其一,一言堂之弊。閣臣若由總理大臣提名保舉,內閣一團和氣,如何能得折衝樽狙之利?總理大臣一言興邦則天下幸甚;若一言喪邦,悔之何及?」
此語一出,皇極殿中微微起了一陣騷動。梁夢龍臉上青氣一閃,卻沒打算張嘴辯駁。羅萬化其實是要撩撥他來插言的,見梁夢龍無意爭辯,只好接着說道:
「其二,如今尚書以下,皆吏部提名,交付廷議共推。若按鳴泉先生之議,分吏部權而散於諸卿,吏部不能預擬大臣,則被舉之人才具高低、資望深淺、考成如何,由誰表之。如是者臣等為主,吏部為佐,而被舉之臣之才品,臣等觀之臨時,漫擬於浮見,易誤選銓臣並誤國事!」
「其三,如今之廷推,都察院監視,科道旁聽——若有不法情事,當廷糾核。變法之後,科道在內閣之下,若按鳴泉先生之意由閣臣舉尚書,科道敢言否?」
「其四,鳴泉先生分列保舉和廷推利弊,認為兩者相合,則弊端消弭矣。其實不然,例如閣臣結黨而親舉尚書,其黨徒在廷推時附和。此法有利於結黨!」
「其五,總理大臣一旦任命,為穩定朝局,勢必不能短期更換。十年任期,朝中盡數其黨,臣恐有社稷不穩之憂!」
皇極殿中轟的一聲,殿頂的灰塵好像都要被震下來。吃瓜群眾大感刺激,君臣都目視羅萬化——此君言辭激烈,和梁夢龍撕起來了!好看,好看。那些事不關己的王爺、國公恨不能坐在小板凳上,啃着寒瓜看熱鬧。
站在御座下首,沒有出去祭祀的潞王瞪着眼睛聽了半天,半懂不懂的來了一句:「康洲先生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計將安出?」眾臣聽他將說書先生的常用語拿出來,無不莞爾。
羅萬化微微笑道:「說實話,臣也不知。去年鳳磐先生曾在政事堂會議上說,皇上有大改政制的想法,如今恰逢其時,何不如以鳴泉先生提出的建議為本,徵求諸部、寺、局之意見,做一個大的政改方案?」
此語一出,朝廷諸臣無不點頭稱是。潘晟躬身奏道:「陛下,此老成謀國之言也。臣附議。」
潘晟一帶頭,諸尚書等重臣都躬身道:「臣等也附議。」
聽羅萬化這邊發言完了,梁夢龍內心翻江倒海。果然先出主意的吃虧啊!他猜羅萬化與他同時出班,很可能想出來的建議與他差不多——國朝定鼎以來,選材之法就保舉和廷推兩種,凡是修過國史的都門兒清,他羅萬化要是有更好的辦法,此時也不用批駁他的觀點了,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即可。
儘管自己佔了先手,但如今看來羅萬化適才未必是謙讓。等他先說完了,再視情況或批駁、或查缺補漏,得一個老成持重的評價,未必就輸給他這個冒尖出頭的。
更何況,皇帝今天很可能就是要看諸閣臣的表現來的,而作為首輔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是穩重!全天下聰明人十之七八都在這朝堂之上,就某事有創見沒什麼了不起的——反倒是像羅萬化這般,能夠發現政見中的漏洞和危害,才是首輔能力的最佳體現。
好賊子,真雞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