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京,因杜牧《泊秦淮》而盛名傳於天下的秦淮河上,細雨正如絲。這細雨在河中擊碎槳聲燈影,卻只能淋在花船上文人騷客的筆端,更澆不滅這風華煙月、金粉薈萃的六朝風流。
琴聲淙淙,吳儂聲軟,余懋學已在畫舫上微醉。同桌上的姚弘謨把玩着酒杯,在風塵粉黛環繞中笑道:「行之好文章!老夫把玩揣摩,如飲烈酒,如聽大江東去詞,擊節暢懷!」說完,對旁邊的錄事道:「拿大觥來,老夫今夜興盡方罷。」
余懋學字行之,婺源人。隆慶二年進士,此際三十一歲。本為官場新嫩,但大明官場並不一定以資歷和品級論英雄。
姚弘謨以四品之尊,與余懋學等七品給事中和御史同席飲酒,呼朋引伴,在大明為常態。
成祖以後,明代六科的人員選拔,用「行取」之法。昔日進士榜上學渣,不能留京為翰林、京官的,還有一條通天大道,即「蘭台捷徑」。
「國家定製,必選部寺之英,郡縣之良,老成練達,力有擔當者始授。」當初外放郡縣的二甲開外進士,有了工作經驗後,一旦被選為科道官,「俟有勞績,兩轉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簡開府,年例則一歲而轉方面,誠重之也。」雖然比不得翰林的天花板在內閣,但尚書有望。
且太祖用「科道官」,宗旨為「以小制大」,他們手中的監察大權,超過都察院的御史,職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天下萬事給事中都能管一管,權力大的沒邊。
因此別看在座的除了姚弘謨和幾個篾片清客以外,最高七品,但姚弘謨非但不會看輕任何一個,反而要巴結他們。
在座有一位隆慶二年進士,史朝鉉字貫之的,跟余懋學一樣,現任南京給事中。聞言道:「老大人說的是,行人兄真是銅澆的心,鐵包着膽,如此攻訐當政,真我輩楷模——然則考成之法,由六科掌之,這惇大一條,尚有可榷之處。」
旁邊一個叫王頤的御史聽了,冷笑道:「荊人用考成之法,不過鉗制我等,把持輿論而已。我朝祖制,科道超然於朝廷之外,百年來出了多少前輩好漢!荊人立考成法,以內閣總領其事,我等事關考成之事需報內閣——其中禍心包藏焉,貫之莫被他哄了!」
余懋學聽了,點頭道:「說的是,故我陳五事第一條即言及此,今上聰明果決,焉能被奸邪長久蒙蔽?我等拳拳之心,必蒙嘉悅。考成法實害民之法也,若此次建言皇上未納,我下一本專門言說考成之弊害!」
史朝鉉聽余懋學如此說,不服道:「行人兄,考成法是對着官去的,如何害民?還請解惑。」
姚弘謨聽了,插言道:「貫之,你在知縣任上短,不知這考成法害民之處,情有可原。考成之法害民之處,最大一條是將賦稅納入考成。」
「張居正說,推考成法『不加賦而上足用』,諸位聽着耳熟否?宋神宗和王安石也說『不加賦而國用足』,結果如何?」說完,冷笑幾聲。
余懋學聽了點頭,對史朝鉉道:「老大人見得深,考成定了地方官賦稅任務。考成之時,你少一斗米、一斤絲都是不行的,收到九成,也最多得個『中』。若想完課,只能催征!催征之害民,還用問嗎?」
史朝鉉聽了,喝了口酒,咂咂嘴笑道:「若如行人兄這般說,這征課可不完成?」
這話一出來,把姚弘謨和余懋學問住了。姚弘謨強詞奪理道:「朝廷賦稅,仰給東南,民力枯竭顯之有年,如今再加征課,小民不免『家家皆淨』了!」
他引用海瑞治安疏一句攻擊嘉靖皇帝之語,在座的心裏明白其所指,都哄然大笑。史朝鉉想說這征課非是加征,也不是要催積欠,只不過是讓地方把本年度該征的收上來,有何害民之處?但不想惹人厭煩,就把這話頭收了。
王頤見氣氛有些古怪,叫道:「此處乃金粉之佳地,風雅之淵藪,如何談『征課』之俗務,亂我等之心哉?貫之兄,罰酒!」
姚弘謨道:「正是,貫之兄該罰。不過今日「歌女花船戲濁波」,不可用手中杯,須用皮杯兒方有雅興。」
史朝鉉聽了,臉上如紅布一般,連連擺手。身邊的歌女聽了姚弘謨指示,臉色微紅,將他手中酒杯拿起來,把酒用口噙了
第七十七章 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