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遼東某地。
夜已深,明月懸。
這裏是一片原始森林,到處是高聳的參天巨木,由於尚是初春,樹木還未抽芽,所以林中的光線並不顯得昏暗,柔和的月光可以盡情灑在地面上。
隱約有健馬打着響鼻的聲音。
亦有帶着興奮和歡喜的交談。
幾堆篝火,噼啪燃燒。
其中一堆篝火旁邊,面對面坐着兩個人影,只聽一人語帶誠懇的道:「燕九兄弟,今次多多拜託了,待到做完這一筆生意之後,哥哥我絕不敢再得隴望蜀!我保證立馬迴轉,讓兄弟們好生歇歇……」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
這人身上透着一股子世家特有的貴氣。
但他雖然滿身貴氣,這一刻卻把姿態擺的很低,言語之間頗多期待,眼巴巴的等着眼前之人回答。
此人名叫鄭觀笑,出身乃是五姓七望的滎陽鄭氏,但是在兩年之前卻狠下決心,追隨族中的鄭觀魚一起分家。
他現在的身份屬於鄭氏新支的族老。
至於坐在篝火另一側的燕九,正是曾經在顧家村驛站的那個。
此時燕九手裏拿了一個餅子,貼在篝火邊上仔細烘烤着,待到餅子被篝火烤的酥軟之後,忽然他一揚手使勁朝着遠處扔去。嗖的一聲,遠處一顆巨樹後伸出一隻手,穩穩接住餅子,慢慢收回樹後。
燕九對着那邊遠遠喊道:「韓四兄弟,你該休息了,讓人換防,替你值守……」
樹後響起吞咽餅子的聲音,伴隨着一個瓮聲瓮氣的憨笑聲,回答道:「天還早,我再值守一會吧,同袍們今天都累的夠嗆,唯獨我被留在林子裏看家,我不累,再守一會夜。」
燕九沒再言語。
直到此時,他才把目光看向鄭觀笑,嘆口氣道:「弟兄們已經搞到了八百多頭牛,按說足夠你完成這一趟的任務了。為什麼還不肯回歸,為什麼還想着再搞一次?是不是世家之人都是這麼貪?見到好處總是忍不住想伸手……」
這話帶着很明顯的嘲諷和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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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鄭觀笑唾面自乾的微笑着。
足足好半天之後,他才恭敬拱手一禮,他像是鄭重解釋,又像是有感而嘆,苦笑道:「不貪不行啊,身後有一大家子人需要養。燕九兄弟,我知道你看不慣我的做派,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必須要多弄一些牛回去……」
他說着停了一停,語氣變得誠懇起來,又道:「眼看就要開春了,很多家族已經開始組織百姓開荒,雖然我們鄭氏新支的起步比較早,可惜大家的進展全都很慢很慢。缺牛,到處都缺牛。沒有牛,就無法拉動鐵犁,而如果不使用鐵犁,根本無法做到深翻土地。做不到深翻土地,就沒辦法清除地底下密密麻麻的茅草根……」
他說着又是一停,語氣變得更加誠懇,忽然再次嘆了口氣,臉上現出悲愴神情,輕聲道:「燕九兄弟,你根本無法想像我上一次回去的時候看到了怎樣場景。當我送回去第一批犍牛的時候,整個家族幾乎是全體出迎……舉族都出來迎我,唯獨族長沒有現身,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所以才惹的族長對我不喜,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因為有人告訴我說族長沒時間來迎我,族長他,在幫着老百姓拉梨開荒……」
「於是,我連喘口氣歇一歇的心思都不敢有,我帶着家丁們拼命驅趕着牛群,想要在第一時間把牛給族長送去。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我家那位年輕族長,只穿着單薄的上衣,他岣嶁着腰,吃力拉着一架鐵犁,他肩膀位置的衣衫已經磨破,磨破的地方隱隱有鮮血,春寒料峭的天氣里,他卻汗水滴答濕透了全身。」
「即便是這樣,我家族長仍舊在拼命拉梨,當我帶領家丁們把牛送到的時候,你永遠無法想像他的第一句話何等令人心酸,他說,真好啊,終於等到牛了,百姓們不用再把自己當牛了……」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臉上的歡喜像個孩子。他只想着百姓不用像牛一般的拉梨,卻忘了自己也像牛一樣在拉着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