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親生兒子,皇帝內心並沒有因為適才萌生出「朕走之前也帶你走」這樣可怕的想法而有半分羞愧。
既生在帝王之家,既為朝廷天子,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什麼的,也就此生無緣了。
皇帝本身並不反對此時眼前這些人認同的道理,以及他們渴望執行的政策。
但為將來考慮,就不能只看眼前。
任何政策,都有正反兩方面,這一點皇帝內心還是清楚的。哪怕是皇帝認為可以執行的取消人頭稅攤入土地稅一事,皇帝也知道這些好處之外的種種壞處。
要說發展工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那是扯淡。
真要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歷朝歷代何以一直重農輕商?
宋朝看似工商發達,可宋朝對工商業的管控到了一種駭人的地步。未經許可,私自售賣十斤茶葉,抓到就是死刑。
大順此時哪有這樣的本事,能對全國的工商業管控到這種地步?況且取消匠籍,也意味着官營手工業全面讓步於私營手工業,江南工商業的發展,如今呈現的是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狀態。
這麼發展下去,是否有危險?有些東西,是顯而易見的。
商人有錢,自秦之後,天朝就是土地私有制,大量的錢用來購買土地,造成前所未有的兼併速度,怎麼辦?
商人有錢,勾結官員,甚至把手伸向軍隊、朝堂,這又該怎麼辦?
更不要說那些因為剛剛起步發展、暫時還未顯現的種種威脅。
李淦是個很自負的皇帝,故而才動輒琢磨着追漢趕唐。這種自負,或者自信,也一樣有正反兩方面的影響。
正面,皇帝的自負和自信,認定自己可以任爾東南西北風、朕自巋然不動。見招拆招,只要自己還活着,時代發展帶來的種種新問題,自己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至少不會手足無措。總覺得自己也能夠分辨的清,那些政策可用、哪些政策不可用。
反面,皇帝的自負和自信,認定自己的兒子們,全都不如自己。這幾乎是一種必然的心理,一個極端自負自信的人,對自己的接班人向來是認為不如自己的。他擔心的,便是將來自己死後,將這江山交到太子手裏後,太子能否應對這些新的局面?
這些「黃牛系」的人呢,如果將來不滿太子的政策,是否會做出什麼舉動?
「黃牛系」的這種道理,流傳日廣,日後這一系的人,造反是不可能的。但,有沒有可能,輔保一位可以繼續執行擴張、發展工商、經略南洋、角逐西洋的李家人呢?
比如……自己的七兒子,現在跪在這裏主張擴艦的李欗?
只要秩序在,只要還穩定,李欗是絕對沒有繼承權的。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不過,前提是,秩序。
一個瞎了一隻眼、小時候受洗過、而且還不是嫡子的皇子,在秩序存在的時候,是絕對沒有繼承權的。
然而,當秩序不再的時候呢?
李欗管着海軍,海軍雖然能打,但陸戰隊那點人,和京營的精銳陸軍差得遠。李欗不可能、也絕對不敢把手插入陸軍着。
但是,「黃牛系」其道已成,焉知陸軍里就沒有認可此道路的人?
都說,虎毒不食子。在這皇家,就是扯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故事,禁衛軍繼承法的大唐,已有太多。再如前朝英宗,不還是奪門之變,搶了親兒子的皇位?
李淦倒是不擔心李欗對自己的皇位造成什麼威脅,這既是自信自負,也是出於大順權力構建的理性認知。
但是,自己若死了?
若太子不喜歡、或者害怕、或者感覺控制不住新時代的局面、或者儒學文官系倒逼反動變革呢?
到時候,這些人會怎麼辦?
是會乖乖聽話?
還是怒吼一聲清君側?
亦或是,扶一位李家人上位,真正為祖國、為社稷、為江山走上一條正確的路而奮鬥?
甚至是,南洋或者江南各地,宣告此亂命也,各地不尊詔令?
皇帝不喜歡結黨營私,但也不怕結黨營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