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很多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孟松麓等人的鄉約村社嘗試,本身就在前朝泰州學派的範圍之內,加之搞這件事的時候真正願意和底層接觸的,又多是一些傳承了泰州學派思想精髓的儒生。
雖然因為泰州學派當年說武王伐紂之後應該退回陝西、讓薇子做天子這件事,使得此時並沒有真正扛着泰州學派旗號的人。
但換了衣服,人還是那個人。
孟松麓在權哲身面前,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自可以認為他們學派被西教所染。
然而輪到他們自己的時候,卻也被一些宗教想法困擾的不行。
當年黃宗羲就說過,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
泰州學派的儒學,走的是平民化、宗教化的路線。
靠氣功治病、吟遊詩歌、講演故事,把複雜而成體系的儒學,搞成類似宗教的方式,以一種讓「愚夫愚婦」能聽懂的方式,傳播儒學道德。
學派創始人做過《鰍鱔賦》,也說過「入則為國師、出則為萬世之師」的話,大體可以看出來他思考的儒學改革方向,到底是什麼。
簡言之,一群泥鰍、鱔魚被困在水缸里,奄奄一息。這時候,他這條先覺者,躍入天河,化身為龍,降下玉露,攜帶這些奄奄一息的泥鰍同入大海。
有詩讚曰:一旦春來不自由,遍行天下壯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鳳歸來堯舜秋!
愚夫愚婦,根本聽不懂系統化、幾乎哲學化的儒學。
那麼,就把儒學簡化,簡化成平民也能懂的東西,依靠類似宗教的手段、類似宗教道德的方式,讓儒學道德深入基層。
其實,就是試圖把儒學改成平民宗教,再利用宗教,提升百姓道德,最終做到「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王道之世。
而這個道德、或者說人人君子的道德構建,又是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倫常秩序,井然無犯」為根基的。
簡單點理解,想搞一個「儒教教廷」,通過民間傳教的方式,讓道德復興。
平民……平民百姓是更容易接受氣功治病、夢中救世、大中垂象這些神秘主義的東西呢?
還是這些根本不識字的平民百姓,會更容易接受那些大部頭的儒學理論呢?
這學派,在明末的時候,就被多少人噴過了,說這根本不是儒學,含教量太高,這麼搞肯定最終會搞成黃巾、白蓮。
再說了,儒家的學問,是那麼簡單能理解的嗎?是平民百姓靠幾句詩歌、道德、鄉約這些關乎日常所用的東西,就能解釋明白的嗎?
這麼搞,這還是儒學嗎?
其實某種程度上,明末順初的諸多事,都算是復現了當年朱熹的預言。
畢竟朱熹的學術底子擺在那,是明知道有些東西是假的,但為了對抗而假裝不知道的那種人。
朱熹早就說過,陸王心學這一脈,被佛禪所染,早晚會找不到出路,最終兜兜轉轉發現走不通,自然會回頭。
而事功學說、功利學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可能動搖根基的。不是動搖他的根基,而是可能展開之後,最終把孔孟的根基給刨了,哪怕葉適陳亮他們都是儒生,但這條路走下去會很危險,難以控制。
明中期到明末順初的種種,基本是沿着這個套路來的。
空談心性,導致東林黨的道德尊朱派回潮,陽明之學盛極而衰,自然回頭;道德尊朱派的路也走不通,實學派崛起;實學派、考證學、功利學崛起,直接挖了朱子學的根,也導致了打開了缺口,以至於有【揚矢周孔】之虞,因為只靠周孔的原旨聖經撐不起整個天下。
至於如今,程廷祚、孟松麓等人嘗試儒學復古的鄉約村社時候,所處的位置,又必不可少導致大量的泰州學派的儒生投身其中。
因為,泰州學派一脈覺得,和百姓接近、搞平民化,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也只有他們,才肯真正紮根村社,與那些泥腿子接觸,講授儒家道德。
顏李學派,終究走的還是精英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