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麓的這種不能算擔憂但又算是一種擔憂的心態,很現實,也很實在。
固然劉鈺曾稍微在儒生身上寄託了一丁點希望,希望他們搞出新的體系,在理論上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又保持天下體系的向心性。
畢竟,時代走到這一步,實際上世界上就剩下「一個半」天下了。
天主教的天下,馬上要完。
即將到來的里斯本大地震,就是個導火索,各國政權王權與教廷的矛盾會最終爆發,天主教的「天下」瓦解,近在眼前。法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天主教的支柱國家們,都會選擇「國家」作為他們新的意識形態,耶穌會解散在即,教廷可以滾蛋了。
另半個,經書創立的時間太晚,任何帶着復古旗號的改革,都會被出現太晚、字太多的經書,弄得沒有打復古旗號往前走的空間。
剩下的這一個「天下」,構建純粹民族上的國族認同,其實對此時的大順來說並不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
不可能指望一個將來要從美洲西海岸爭霸到好望角的龐大帝國,自己去搞碎片化的歐洲那一套民族構建,那是嫌自己炸的慢。
實際上,劉鈺的這種曾經丁點存在過的、抽取新時代普遍性、剔除封建經濟基礎魔改儒教的想法,挺難的。
理論固然難,現實情況其實更難。
因為,大順最精銳的一批儒生,他們的老師,都是在明末那個混亂時代之後的一批人。
大順開國太難,明末慘劇太多,他們天然對異族抱有強大的警惕性和敵意。任何異族,從王源對佛教殺殺殺的態度,就能略窺一二。
這種強大的警惕性和敵意,是師生相傳的。
某種程度上講,可以這樣理解:
大順不再是那個一片石失敗、神州即將陸沉、最終荊襄絕命反擊將搖搖欲墜的天下保住的大順了。
而是已經開始把觸角伸向了美洲、南洋、印度、好望角的強大的上升期的、試圖在新時代的大爭之世中做「制新禮」的天子的大順了。
但學術界的精英們,還沒有為這種轉型做好準備。
師生傳承的體系下,他們仍舊對百年前那個搖搖欲墜率獸食人的黑暗時代,忘卻不掉。
他們還沒有適應,也沒有做好承擔治理一個前所未有廣闊、又前所未有不能理解的天下的準備。
所以如孟松麓這樣的儒生,嘴裏喊着「天下」、「天下」。
但當權哲身諷刺大順對藩屬不用王道的時候,他內心雖然有些掙扎,可還是瞬間跳到了「天下」之外,張口直接反諷,說你們才是不行王道專行輕重術。
這固然是對過去黑暗時代的傳承記憶。
也源於大順自己重構了「道統」。
制度上,大順之前很多是承載了明制的。
但在「道統」上,不是。
大順的道統,是承認漢唐有道統的,不認朱子學認為的三代之後漢唐沒有道統。
當戰國的諸子遊俠們消亡、當五德輪替的天人破滅、當武人亂政的混亂消散、當宋始終不能一統混成割據的天下觀被蒙古人踏破、當從韓愈開始的對佛教的反擊戰在南宋終於完成……
走到明亡順興這一步,大順選擇了陳同甫的「道行於事物之間、物充盈於宇宙之內」的道統說,是某種必然。
明末任何一家造反的得了天下,多半都會選這一套道統說。而不是造反出身的東虜南下,則多半會選朱子學。
因為【彼其初心,未有異於湯武……雖或急於天位,然始終不失其救民之初心,則大功大德已暴著於天下矣】!
在朱子學已然盛行的時代,起義者的合法性,只能選擇這一套東西。
因為其的確是造反,的確是奪了天位,但只要有救民利民之功,那麼就沒問題。
三代與漢唐,一脈相承,無非是「做得盡」、「做不盡」的區別。
走到這一步,選擇了這一套「道統」說,也就意味着大順必須要有「績效考核」,證明自己在做、要用功體現。
但經濟基礎擺在這,如果沒有劉鈺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把大順拉入到了新
第八四三章 多歧路,今安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