峁上堡牆下燃起間隔不遠的火盆,穿獅子營兵衣、外罩邊軍棉甲的漢子們圍火盆而坐,侃侃而談。
劉承宗帶着被堵住嘴綁着手的李卑,走過幾處兵堆,聽見口音迥異旁人的漢子正說着什麼,隨即駐足靜聽。
「俺叫陳欽岱,左哨中隊二什掌令,做過賊當過兵,從前是榆林鎮猛如虎將軍部下。」
聲音渾厚,透着別處古怪口音,聽着像個蒙古人,可漢話說得偏偏有挺正宗,只不過不是這裏的話。
劉承宗看那掌令的背影,倒沒有想像中魁梧,個頭不高,穿着棉衣棉甲,看着倒還算結實。
他用胳膊碰碰李卑,小聲道:「你的兵,猛如虎部下,也不知道猛將軍跑哪去了。」
有人問那陳欽岱:「你是李卑的兵,怎麼成了左哨的人?」
左哨都是馮瓤的兵,按說兵力構成不該有李卑的部下,除了最早的幾個邊軍、老回回手下賊子,就該是延水關的降兵。
陳欽岱道:「本是後哨,可馮哨長戰場上給俺半碗炒麵,俺就跟馮哨長了,將軍叫介紹自己,俺生在土默川,煽過牲口打過鐵,也能正骨,恁誰的骨頭錯了,找俺來按好。」
這麼一說,劉承宗就明白了,馮瓤是個挨過餓的,哪怕上戰場,身上都得揣吃的。
「俺爹走得早,沒見過,娘是達子俺也是達子,教俺的漢話跟山西陝西都不一樣,恁誰知道山東在哪?」
這個問題有點高深了。
幾名掌令面面相覷,說不出個具體位置。
有人說在東邊。
有人糾正說東邊叫遼東,產東虜。
還有人說遼東就是山東,別人不信,說他瞎說。
陳欽岱很失望地搖搖頭:「算了,別人說哨長知道,回頭俺問哨長。」
劉承宗道:「山東布政司轄遼東都司。」
一眾掌令官這才看見他,趕忙起身問好
「將軍。」
「將軍。」
劉承宗拉着李卑擠進人群坐下,對陳欽岱道:「接着說,你是土默川人,怎麼進漢地了,還做賊?」
土默川是俺達汗的地盤,嘉靖年間白蓮教雁北首領趙全率徒眾進入土默川,招攬邊地百姓前去耕種,使土默川有漢民數萬。
他們開墾田地建築屋舍名為板升,助俺達在草原修起青城,蒙語音庫庫和屯,為後世呼和浩特。
「漢子叔叔和達子舅舅打仗,娘帶我躲進漢地,在大同叫邊將騙了,跑到榆林買了幾畝荒地,俺娘受凍落下病,借了大戶湯藥錢,病沒治好錢也還不上,地沒了,那年俺十歲。」
陳欽岱這番話,讓劉承宗想到了十六,一個孩子很難靠自己活到現在,他問道:「後來你遇見了猛將軍?」
「俺給脖子上插過四次草標,每次都吃不飽,最後要走,那鐵匠不讓,叫俺拿鐵棒敲了,偷他的馬拿他的刀,搶。」
陳欽岱說着,抿起了嘴,表情變得複雜,不是害羞而是尷尬:「搶過幾年,後來,後來俺搶了猛如虎將軍。」
幾個掌令官叫起好來,有人問:「打沒打過?」
「沒打過,打過俺就不給他當兵了。」
劉承宗也撫掌大笑,原來這陳欽岱是被猛如虎揍了一頓,這才給人家當了兵。
他揮手示向旁邊,問道:「你們呢,都說說,從前是哪兒的兵,怎麼當的兵,不用站,坐着聊。」
有陳欽岱在前,篝火邊幾名掌令也不再不好意思,聞言依次介紹。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不再互相介紹,而成了對劉承宗介紹自己。
「小人李千龍,榆林鎮從軍兩年,天啟六年歸家做了驛卒,將軍搶驛站,說能讓爹娘吃飽,現塘騎二隊一什掌令。」
「屬下齊雲象,固原營左哨二司殺手,朝廷不發餉錢,沒餓死我,可我娘餓瞎了眼上吊了,婆姨餓得帶娃娃改嫁了,我知道朝廷沒錢。」
齊雲象說起這些時,望向李卑的眼神讓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