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本漢搞田野調查有個很好的方法,就是製作了三千兩百個字的字卡,每到一處地方就找來人讀給他聽,然後他再用自己設計的一套音標體系給標示出來,最終得到一個幾十種方言的巨大「樣本庫」。
這是真正的水磨功夫,要不是高本漢對漢語愛到了骨子裏,逢人就用山東話跟人說「俺本來就是漢人嚜」,到了歐洲還不忘宣傳「中國文字是一個美麗可愛的貴婦,西洋文字好像一個有用而不美的賤婢」,換成中國人自己都很難做到這樣。
胡適曾經評價20世紀初的歐洲漢學家:「除了伯希和跟高本漢,別人都是洋騙子。」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周至也覺得完全可以用這種辦法,但是作為中國人,他看到了更多比高本漢更加科學的方法。
還是用粵語來舉例,粵語本身還分作「雅言」和「白話」,前者是吟詩作賦戲詞公文裏邊用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大家熟悉的粵語歌;
而白話則是粵人在日常生活當中說的話,這種話包含大量的俚語和語氣詞,很多特殊的聲韻組合,往往就藏在這樣的俚語和語氣詞裏,而在正式場合里根本用不到。
如果將這些字卡交給方言使用者讀出來,那麼他們絕大可能使用「雅言」來表述,也就是說人在那種情況下會有點「端着」,這樣就會帶來採樣的缺失。
因此當周至將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辜幼文不但不以為周至這個想法是胡思亂想,反而說道:「有一位聲韻學上的前輩早就想到過這個問題,你們也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誰呀?」周至不禁有些欣喜:「那這位前輩解決了這個問題嗎?」
「解決了,不過花的時間比較長。」辜幼文笑道:「這個人的名字有點古怪,鄭張尚芳,聽說過吧?」
「他呀!聽說過聽說過,搞上古音推擬的嘛!」
「誒?你還真知道他?」這下反倒輪到辜幼文驚訝了。
「音韻學奇才嘛,無師自通,我輩典範。」周至說道,他可不會告訴辜幼文在後世網絡上,因為有人用佶屈聱牙的所謂「上古音」解讀《關雎》,引起過一陣軒然大波。
而網絡上流傳的那個「上古音」,據說就是利用的「鄭張語系」。
但是周至一聽就知道那個讀音是北方人的口音,連入音都沒有掌握,光聲調就只有四聲,連粵語的九聲六調都沒有達到,另外在讀音里充滿了完全不符合漢語傳統的諸多彈舌音,過度明顯的喉塞音,並不是鄭張構擬的上古音體系有什麼大問題,而是網上那種讀法,還是犯了北方人不聽粵語,卻只想抱着粵語詞典,想根據拼音標註就將粵語讀出來的錯誤,也就造成讀出來的《關雎》十分的滑稽可笑。
《詩經》是孔子採集的,而孔子非常強調在正式場合需要使用「雅言」,「雅言是什麼」?是周朝國都周圍的國人使用的語言,孔子認為它們非常好聽,因此稱其為「雅言」。
就算是對一種語言絲毫不懂的人,也能從誦讀中聽出好壞來,就好比讓一個絲毫不懂英語的人聽話劇演員誦讀莎翁歌劇,雖然聽不懂,可依然會覺得非常好聽,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讀出來的《關雎》壓根不動聽,那就只有一種解釋——讀者肯定讀錯了。
詰詘聱牙,嘔啞嘲哳,連韻都押不上,你告訴我這是根據「鄭張構擬」讀出來的上古「雅言」?
從最基礎邏輯上就是不對的。
因此這是後來者的錯,卻不是鄭張尚芳的錯。
「我以前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鄭張,後來看了他寫的着作,才知道他叫鄭張尚芳,然後又以為是一位隨夫姓的女性。」
「哈哈哈哈」辜幼文笑道:「這事兒是他自找的,
可怨不得誰,老外應用他的論文,也經常用she和her來稱呼,哈哈哈哈」
隨後辜幼文開始給周至講鄭張尚芳的故事,周至才知道,自己這穿越者假冒的「天才」,在真正的天才面前,當真是被秒得渣都不剩。
鄭張尚芳原名鄭祥芳。他在中學讀書時遇到了五個同名者,有人寫信忘了分高初中,時常彼此拆了對方的信。於是,他就依父母雙姓改名為鄭張祥芳,以示對父母平等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