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的兩京十三省當中,貴州省的地域面積最小,但沿途驛站卻密密麻麻。
由於貴州的漢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處是崇山峻岭,朝廷統治貴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線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驛站組成的交通線,就能在地形複雜的貴州省,迅速調兵鎮壓叛亂。
從成化年間開始,貴州的驛站就漸漸荒廢了。
英宗朱祁鎮搞出個土木堡之變,北邊數省打得一塌糊塗。等把北邊局勢穩定,又忙於鎮壓荊湘流民,根本無暇顧及雲貴地區。
貴州的土司們回過味兒來,一個個不再把朝廷放在眼裏。
就連以忠誠著稱的水東宋氏,都開始陽奉陰違隔絕信息,與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廢驛站。從巴蜀、湖廣進入貴州的路線就三條,兩家土司默契聯手,直接把三條交通線的始發段給掐了。
王淵所在的扎佐長官司,正是水東宋氏地盤。
下轄扎佐驛早已空無一人,驛站的房屋都塌了,牆角野草長得比人還高。
但貫通驛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經常有客商或流犯從此經過。相較於中原地區,貴州的官道非常狹窄,而且各種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時節,風和日麗。
官道上遠遠來了三人,其中兩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個當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雖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貪污舞弊,各種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個明朝數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為徒刑(勞改)——只有攤上大事兒才會真正流放。
沈復璁就攤上大事兒了!
沈復璁,字慰堂,紹興府餘姚人。
他十七歲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歲還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詡滿腹經綸的沈復璁,迫於生計給知縣當了幕賓。
幕賓即師爺,他生於紹興府,還是個紹興師爺!
那位知縣一路升遷,竟然做到了知府,連帶着沈師爺也水漲船高。後來知府調去做京官,順手使錢幫沈復璁安排,為他撈得個末流佐官來當。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駕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監劉瑾開始上躥下跳。
沈復璁輔佐的主官是個清流,頭腦發熱跟劉公公對着幹。可惜清流也貪啊,被劉公公反手查出窩案,手裏的財源被太監弄走不說,連帶着沈復璁這個佐官也被擼掉,而且還判他個流放三千里——萬幸沒被抄家。
看着遠處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後的流放生涯,沈師爺一聲長嘆:「我的命好苦啊!」
兩個解員(押送人員)也停下來,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說:「沈大老爺,你就別叫苦了,連枷都沒給你上。我們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幾千里,還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師爺不但沒閉嘴,反而愈發悲涼,掩淚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歲識字,八歲能詩,十七歲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識文章奧妙,次次讓我鄉試落第,竟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棄學為幕賓,蹉跎半生才撈到個末流佐官。我就當了兩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牽扯進朝堂之爭。現在又要被發配雲南,那是給人待的地方嗎?我命好苦啊,蒼天在上,求你開開眼吧!」
兩個解員被煩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後,回去還能在家屬那裏領賞錢,他們多半就一刀把這二貨給砍了。
沈師爺的么蛾子還沒鬧完,突然開始朗誦蘇東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終於有個解員不耐煩了,搖晃着手裏的枷板說:「州什麼州,快點趕路,不然就把枷給你套上!」
沈師爺終究還是選擇從心,磨磨蹭蹭繼續趕路,邊走邊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吾非感嘆自身遭遇,而是感嘆這泱泱大明,失了一個經天緯地之奇才……」
三人沒走多遠,便看到個小孩站於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褲,滿身補丁,腳踩草鞋。腰上懸着一把土弓,背上掛着一囊箭矢,箭翎亂糟糟的明顯屬於自製武器。
正是王淵!
流犯、貶官不是天天都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