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
大成天王信守他同蘇牧亭的約定,放過蘇家老少婦孺,為了表示他的大氣風度,他還允許蘇家一輛馬車帶足補給送金姨娘、墨君和「硯君」前往落烏郡完婚。不僅如此,出於憐香惜玉的本性,大成天王善意地提醒,現下大新、大羲兩軍正在激戰,道路不平靜。他不可能護送蘇牧亭的妻小。一到大新的地界,他們母子就必須聽從老天爺的安排。
作為善意的代價,蘇家百年老宅壓上封條,彈指之間變為大成的財產。
那一刻金舜英心中還存在幻想。封條是太新、太輕薄的兩張紙,她總覺得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揭去,它們背後的百頃良園,亭台樓閣,水榭雕梁,帶不走的家具字畫,還是蘇家的。她甚至幻想,蘇牧亭會沖丟在地上的封條冷哼兩聲,輕蔑地邁過大成天王的御印,回到那個大得誇張的家園,端坐在東西南北十三個書房中的一個書房裏,讀那些金舜英永遠沒興趣瞧一眼的書。
馬車駛出汲月縣城,金舜英大開車窗探頭張望,看着那些紫衣的士兵喊着號子整隊收兵。她不住懇求車夫走得慢點,而不是快馬加鞭駛離是非之地。她在幻想,也許走得慢點,很快就會有人追上來說「你們可以回去了」。
直到馬車駛過曾經屬於金家的金山,金舜英還是扒着車窗向後眺望。
金山被遠遠拋在後面,山尖被接連而來的密林遮擋,金舜英的眼睛和耳朵大張,想從變壯闊的天地之間找尋追趕他們的身影,希翼在風聲樹語中分辨出細微的喊聲叫他們折回。第一時間更新
天際綻放曦光時,金舜英發現她耳中充滿了徹夜未睡帶來的耳鳴,眼睛再也看不到她的金山了。
「你到底是誰?」她縮回馬車中發出第一個疑問。因她一路打開車窗,馬車冷得像個移動的風穴。那女人一直縮在角落,緊緊裹着她自己的披風,沒有抱怨也沒有和金舜英一起眺望。她依舊披着她的頭紗,綴滿花朵的白紗掩蓋了她所有的情緒。
金舜英到現在還沒有看到她的真面目,氣不打一處來,覺得這女人是誠心偽裝成淡白色的鬼魂,以為這樣金舜英就看不到她。金舜英猛地伸手扯住她的面紗,嗤啦一聲發泄了積累的怒氣。金舜英不知道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為了冒傻氣拿百萬黃金打水漂的蘇牧亭,為了失去的家園,還是為了蘇牧亭強塞給她的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裂開的面紗下露出一張無動於衷的臉,美麗但生硬。金舜英大喝一聲:「別裝了!別裝你是沒人能看見的鬼,別裝你是蘇硯君!」
那人像被施咒的木偶忽然獲得生命,飛快地伸手捂住金舜英的嘴。金舜英的整個下巴被她冰冷的手掌緊緊扣住,發現這女人的手可真大。
「我就是蘇硯君。」她低沉地說。
她的聲音像遭受了風寒似的暗啞,悶得不像女人。但她的眼睛絕不像生病,金舜英在一剎那想起了將她賣掉的哥哥——在他幾近瘋狂崩潰的時候,眼神也是這樣的。
金舜英屈服在她的目光中,一路上不僅不敢提問,甚至不敢再和她搭話。
墨君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厚重的毛皮中,這時候也感到冷,開始在睡夢裏嘟囔。金舜英顧不上那蹊蹺的女人,緊緊和她兒子依偎在一起。終於,她開始思考人生的另一個可能的走向,一條前途未卜的路:如果蘇家的封條再也不會揭下來,她和兒子該怎麼辦?
馬車駛到汲月縣鄰近的小村莊,金舜英要求停下來休息,其實是想等一個明確的答案:她的宿命到底是回到蘇家,還是不得不踏上不知所終的迢迢前路。第一時間更新
答案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第二天,整個汲月縣和周圍地區都瘋傳一個消息:蘇牧亭因為支援大昱復辟,被大成天王下了天牢,家產沒收,蘇家老宅變成了大成天王的堂弟應天將軍的府邸。
金舜英坐在小旅館的房間裏欲哭無淚。房間很溫暖,讓她更心酸——在她的前半生,像這樣一個溫暖的房間是奢侈品,她敢奢望日復一日住在裏面,它就敢一刀一刀地將她剜成瘦骨嶙峋。她從沒想過人生的下半場,她自以為再也不必為溫飽住宿花錢的時候,窮困又反攻過來。
金舜英打個哆嗦:絕不能被它打倒!金舜英絕不再過窮困潦倒的日子!
忽然她明白該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