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友早數日前離都,周行過大半個曲阿,終於在曲阿西南一座山谷中見到了張健。新網址:
如今的張健較之紀友印象中那個剛毅沉穩的形象已經大不相同,臉色略有蒼白,眼神遊移不定,鬚髮雜亂,整個人似是頹喪無比。
而其部眾也早已經離散大半,眼下尚跟隨他的,除了早先被沈哲子擊敗後僅剩的那百餘不離不棄的部眾外,便只剩下幾百人的歷陽本部人馬,尚不足千數。當紀友尋來時,這些人還在山谷中繞行尋找出路,似是要翻過山嶺往南面去。
「不意還能再見紀君一面,只是如今我這模樣,羞見故人,實在有些失禮。」
張健在河谷邊的高崗上席地而坐,短短數息的時間裏,手掌不斷摩挲着膝蓋,視線也頻頻轉望向各方,十足一個侷促的驚弓之鳥,再沒有一點早先在曲阿縣內時與紀友坐談那侃侃而談的風姿。
「張侯請放心,我今次來隨員只有嶺下那十數人,並無別部。」
紀友看到張健這幅模樣,心中不乏感慨,溫言安慰張健道。
張健聞言後擠出一絲不乏苦澀的笑容:「我信得過紀君,我、唉,我是自覺形穢……紀君你這又是何苦?」
「那張侯你又是何苦?世道滄桑,人力有窮,應止則止啊!」
紀友是真的痛心,他沿路行來,所見早先他竭力保全的曲阿已是滿目瘡痍,諸多惡行令人髮指,繼而上升到對自己的罪咎。早先他是真不覺張健是這樣人,若早知今日之曲阿受害至此,此前他就應該不惜性命手刃張健!
張健聞言後便是苦笑,而後正色道:「若我說曲阿之近況非我所為,亦非我所願,紀君你信不信?驚聞沈郎奇軍突襲,克復京畿,創建大功。驚愕之餘,我心已亂,哪敢再為奇謀,惟求能奔襲主公帳下,效死盡忠!所部難束,東揚軍駐於近畔如喉中鯁骨,為求脫身,分散部眾趁亂而出……」
紀友聽到這裏,稍一錯愕,旋即便是默然。他心知事到如今,張健已經沒有再欺騙自己的必要,但若不是張健鼓動那些宿衛鄉人侵害鄉人,反而讓他更加難以接受。
張健見紀友沉吟不語,臉上苦澀更濃,不免又嘆息道:「若早知軍心如此可用,我何苦要自廢部眾?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已茫然,明明沈郎輕身孤軍身入京畿,振臂一呼,投誠者巨萬,一朝廢盡我等苦戰之功!可是到了我之所部,那些宿衛們脫控之後,非但沒有馳援京畿,反而各自為戰,在鄉野中肆虐起來,所害尤深我軍。紀君你世居江東,家學淵源,能否為我解惑?」
紀友聞言後更加說不出話來,說實話,此時他心內也是如張健一般迷茫,不知為何會發生如此惡事。
「難得事到如今,紀君仍肯見我,客居江東經年,能得紀君禮厚,於我而言,已是不虛。」
紀友聽到這話,心中更加感懷,沉聲道:「張侯,隨我去見駙馬吧。曲阿之禍,非你所為,我信得過你。來日同歸,我自為你在駙馬面前力爭作辯。逆事將敗已成定局,你又能去往何方?」
「我又能去往何方?哈,我又能去往何方?」
張健聞言後,那魁梧身軀驀地一顫,竟透出一絲軟弱無力之感:「當年北地遭災,胡狗肆虐,匹夫揮刀而起,所為者活命而矣。僥倖不死,竟得薄名,鄉土不靖只能轉道南來。無人是天生的反骨,肅祖明堂之詔,寒傖竟能為國之用,血肉扶鼎,這是怎樣的榮幸?」
「屢世寒傖,熱血未冷!可是我等保下的是怎樣一個世道?內外見疏,上下離心,居官者以猜忌為己任,效力者以門第而見疏!胡虜只奪人命而已,高門卻連人志都要抹殺!不得為忠勇之卒,我等除了做逆賊還能做什麼?」
「我是極羨慕紀君,還有沈郎這種世家賢逸,才大不虛,家世清貴,壯志可酬!可惜張某一介寒傖,難入高賢之眼,休矣!此生是難活得明白,惟求死得安心!」
講到這裏,張健目中已經隱有淚光閃爍,站起身來對紀友長施一禮:「多謝紀君送我一程,此生已難再見,可待黃泉共歌!轉戰經年,惟得賊名。此身何惜,本應贈予良友再建事功,可惜主公軍敗蒙難,不敢言棄!告辭!」
說罷,張健驀地轉身大步行下高崗,率眾而去。
0369 法難責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