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陽光明媚。
沈哲子與老爹沈充共乘一駕,行於略顯荒涼的田野中,身後則是幾十名部曲,拉着幾駕裝滿禮貨的牛車。
沈哲子舉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確實可用荒涼來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溝嶺雜茅叢生,荊葛遍地,幾乎看不到什麼人跡。他真難以想像,這裏就是魚米水鄉的三吳精華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過之地,可稱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頃之數!」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處水塘,對沈哲子說道,語調不乏憤慨惋惜。這水塘周遭盡被雜草土壟圍繞,形狀狹長,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殘留。
「高門大戶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擔心僑人南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蕪,前代花費極大代價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於維護,盡被廢棄,心內實在焦灼。
「我兒此喻,倒是生動。」
聽到沈哲子的話,沈充便是一笑:「吳娃勤作金絲縷,為他人作嫁衣裳。僑人南來,已是定勢。可笑這群高門廢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態。如今局勢漸定,又奢望能獨處世外。察其心跡,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謂矣!」
聽到老爹言語如此憤慨,怒其不爭,沈哲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老爹終究還是不能釋懷被會稽人背後捅刀子這件事。
「虞思奧其人,滿肚經綸難果腹,鯨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軍戶數千,無一人歸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庫更是被掃蕩粒米無留,否則我家年前絕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舊事,沈充更是恨恨難平。
沈哲子這時候已經對郡守、刺史等所謂兩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職權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於劃土而封,若得督銜而非單車,境內軍政大權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隨意徵調民夫勞役,賦稅雜調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這樣以海產為丁賦只是小手段。
設卡收市稅,封山收樵稅,乃至於攔河築堤收灌溉稅。總之就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當然這種竭澤而漁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還要顧及一個體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來送往,新官到來要捐輸錢糧以作安家,主官離任更要奉送大筆資財盤纏。如會稽這種大郡,主官單單往來一趟的收穫就能獲利數百乃至上千萬!
而朝廷對於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親昵者鎮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後進獻以維持開支。
了解了這些,沈哲子對於老爹這個會稽內史尷尬處境才有了更深的體會。除賀氏等寥寥幾家外,其他人對沈充是完全視而不見。
不能獲得地方大族的擁戴,就算政令發佈出來,也無人響應。老爹名為會稽之主,但能夠動用的,也就僅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課田,就這點家底,臨來之前還被虞、孔等大族幾乎掏空,可謂窘迫到了極點。
正因如此,沈充心內對會稽士人也是頗有惡意在醞釀,對於沈哲子的提議還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幾分把握可讓虞思奧入守吳興後會與嚴氏衝突?」
他們父子兩個離開山陰,前往餘姚,為的就是拜會虞潭,以釋前嫌,並舉薦其擔任吳興太守。
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對付嚴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須要拉攏更多盟友。而會稽這些本地士族,則是不能錯過的拉攏合作對象。
今次針對嚴氏用兵,最根本一個目的就是要震懾時人,坐穩會稽。而想要坐穩會稽,則就必然要拉攏會稽本地士人,否則難免掣肘。
世家大族盤根錯節,一時為敵,一時為友,如果太固執不能靈活轉變,那也衰亡不遠了。虞家與沈家看似讎隙頗深,不可調解,但所謂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對於虞潭,沈哲子雖然接觸不多,但也算頗有了解。察其所為,在烏程弁山山莊時,儘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辭逼迫下,左支右絀,屈於下風,但仍然幾次挖坑,頗有鍥而不捨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並非崇慕玄虛無為之輩,不甘於平淡、碌碌無為,有立事功的願望和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