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上的軍營中,由於相當一部分宿衛將士已經轉移入都,所以也變得有些冷清。眼下在這裏只留下了千人出頭的基本防衛力量,還有就是諸葛甝等涉嫌此前攪惑民情的一批犯事人員。
諸葛恢歸都後,也並沒有選擇返回台城,僅僅只是派兩個兒子並一些從屬於他的台臣們率領宿衛將淮南王送回台城,對於台城幾次請他返回主持局面並來自各方的求肯,俱都不作回應。
之所以作此緘默姿態,半是茫然半是愧疚。茫然在於面對當下的局面,他也不知該要怎麼做,不知該從哪裏入手收拾殘局。愧疚則在於,局面敗壞成這樣一個模樣,無論在公在私,他都難辭其咎。
國事以論,時局動盪不安,甚至就連皇太后都死在了這場動亂中,他們這些台輔言之首惡都不為過。
鄉情以論,琅琊鄉亂雖然起於王允之的煽動,但中途諸葛恢接手過來,也沒能給鄉人們爭取到一個好局面,他離去未久,那些鄉勇便暴亂起來,最終在大業關外遭遇來自吳郡的義勇鄉曲,幾乎被全殲。顧此失彼,非但沒能保全鄉眾,而且還連累劉超被那些暴怒鄉人凌辱致死,每每思及於此,諸葛恢便愧疚得不能自已。
而在家事方面則更是不堪提及,庭門生出劣子,非但無益家門與社稷,更是直接促成了都內形勢的全面惡化與崩潰。
至今還留在覆舟山,甚至可以說是膽怯,不敢面對朝野諸多時流,更不敢深思時人將會予他何等激烈的抨議。
這一日是何充等人前往建平園、奉迎皇帝歸苑的日子,而沈充也在一眾鄉徒並時流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往都內而來。皇帝歸苑之後,便意味着所謂的明堂正詔隨時可以發往江北,換言之沈維周南來的日期也不遠了。
江東一場喧鬧,如今思來就如同一場噩夢,各方奮不顧身投入其中,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互相掣肘牽絆,既沒有獲取到自己想要的利益,也沒能完成將江北勢力強阻在外的最重要目標。
何苦呢……
「主公,阿郎已經帶到。」
諸葛恢正於廳下枯坐之際,門下趨行入內來報,諸葛恢抬頭望去,便見形容多有憔悴的長子諸葛甝正畏畏縮縮站在廊下,於是他便招招手示意諸葛甝到近前來。
「父、父親,兒子已經知罪……」
諸葛甝彎腰邁步入廳,行出不足兩步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惶恐着爬行上前,口中帶着哭腔哀號道。
「知罪?那你來說說,你罪在何處啊?」
諸葛恢神情漠然望着兒子,眼中既無親昵也無悲憫。
「兒子不記父訓,錯信王深猷奸言,擅、擅作廢立之大謀……父親,兒子真的知錯,我、我只是想為父稍作代勞,淺試窺望眾願,實在、實在沒想到……」
諸葛甝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嘴裏又發出悽厲的乾嚎聲。
「罷了,你起身吧。」
諸葛恢嘆息一聲,讓家人將兒子扶起送入近畔一處空席,看着諸葛甝低頭垂淚、吞聲忍咽的樣子,又是忍不住嘆息一聲:「其實也無怪你有什麼輕妄念想,身於此世,誰又不想能有一番功業作為。就連為父,其實也難免偶作非份妄念。」
「你生身於我家,親長看顧長成,既無學業之困頓,也無家業之拖累,難免小覷世道之艱深,也不知自身才幹之高低。往年你父居於閒職,尚有餘暇提點得失,執於台事後,我也深為國務所困,難免教訓懈怠。你今日劣態如何,也實在是我放任無顧之苦果……」
諸葛甝聽到父親的自責聲,心內隱隱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忙不迭表態言是錯在己身,實在與父親無關。
「罷了,不說這些,我們父子也是多年對坐教論。我知你這幾日也是內中焦灼,食不知味,今日雜緒俱都拋開,不必再以此自擾。」
說着,諸葛恢便吩咐家人將各種餐食菜式端上來,示意諸葛甝可盡情享用,語調雖然變得緩和下來,但眉目之間卻仍乏甚慈祥姿態。
諸葛甝見狀,頗感受寵若驚,他這段時間也的確是擔驚受怕,寢食不安,今日眼見父親待自己的態度終於有了轉機,心緒漸有安定,難免胃口大開,只是當着父親的面也不敢大貪口腹之慾,膝行至父親席側,為之斟酒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