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自晉陽返回長安後不久,李矩李茂約即來致意,說:「前自建康來,寄住臣家之王逸少、庾稚恭,欲求見明公。」
王羲之和庾翼北上西行,明為求學,其實主要目的,是江南世家派這倆小孩子過來,試探裴該的真實心意,並且嘗試着消除摩擦,拉近關係。不過那二位醉心於書法,對於家族的使命既感麻煩,又不肯上心,故而遲遲不提覲見裴該之事。
一直等到裴該離開長安,率兵往赴晉陽,倆孩子才終於想起家族的重託來,於是三天兩頭去問李矩,大司馬何時才會歸來啊?我等希望能夠拜見尊顏。
裴該自然是知道他們來意的,但是故意晾着,你們不提請見,我也絕不催促——反正方圖滅羯,怎麼收拾江南政權,且提不上議事日程呢,你們都不急,那我急的什麼啊?
因而直到此時李矩轉達二子之意,裴該才答應,說我久離長安,先得忙公務,過幾天等閒一些了,再召他們來見吧。
三日後,王羲之和庾翼斂袂而來,報名請見。裴該把他們讓進書齋,分賓主落座——都是交椅,庾翼雖感不大習慣,還是垂足坐了,王羲之卻仍踞交椅而跪坐,儀態非常端莊。王、庾二家的門第之高與下、家風之松與嚴,由此亦可得見一斑。
不過相比二子的神情,卻反倒是王羲之更為輕鬆一些,庾翼卻頗感侷促,似乎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為好。終究只是個十六歲的半大孩子而已,不象王羲之年已十八,即便在後世也可以算是成年人了。
況且王羲之從前在建康是見過裴該的,並執子侄之禮。
其實若真按輩分算,裴該乃是王戎的外孫,王戎的祖父王雄與王覽為從兄弟,王覽生王正,王正生王曠,王曠生羲之——則裴該還得叫王羲之一聲「舅舅」……只是王雄、王覽分爨已久,且裴該從裴太妃處算起,與司馬睿同輩,則王導又豈敢自居「舅祖」啊?王導既與裴該同輩論交,王羲之自然就必須得矮一頭了。
所以裴該說都是好友親朋,私室之中,不必論及名爵,王羲之就開口說:「建康一別,契闊數載,復得恭聆叔父教誨,不勝之喜。」隨即就從袖子裏抽出幾張紙來,雙手呈上,說:「這是小侄近日習作,恭請叔父雅鑒、斧正。」
庾翼聽了這話,趕緊也抽出幾張紙來,一併遞給裴該。裴該面上堆笑,心裏卻說:讓我斧正「書聖」的書法?這不是難為人嘛……
假裝展開來仔細觀覽,隨即「嘖嘖」稱奇,連說「好字」。然後他正色以對二人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先,我素不擅書道,二子之字,但知其好,而不能多道一字也。」隨手把書卷置於案上,就問:「卿等既來長安,所居亦有些時日了,可曾飽覽城內外勝景啊?有何所見?」
書法是藝術,不是技術,技術或許還可能關起門來反覆練習,獨自鑽研,藝術卻必須要廣泛地接觸社會,甚至於揣摩人心,方可成就佳作。所以這倆孩子既然來到長安,不可能整天光窩在李矩府上,聽衛夫人授課,或者埋頭苦練,是必然會出門去各處走動,尋找靈感的。
王羲之拱手回答道:「關西風物,與江南大不相同,與愚侄家鄉(徐州琅琊),雖然物候相近,山河草木,乃至風俗言談,亦大相徑庭。愚侄此番北行,深感國家之大,天地廣袤,名山秀水之多、之奇,確乎於書法一道,頗多助益。」
裴該心說對啊,原本歷史上的「書聖」一輩子窩在江南,所見既狹,也必然影響到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倘若此世他能夠遍行南北,博覽山川,說不定成就還能夠更加登峰造極呢——也是本人的一樁功德。只是,我原本想聽的不是這些空泛之言——
「則於吾之施政,可有所進言麼?」
王羲聞言愣了一下,不禁轉過頭去瞟瞟庾翼。這傢伙醉心於書法,不常理會外事,更於政治興趣寥寥,所以對於裴該的問題,壓根兒就回答不上來。庾翼見狀,便即代好友回答道:「長安城內,秩序井然,遠勝建康。惜乎人口尚不繁盛,則不如建康矣。」
裴該心說這不是廢話嘛,長安屢遭兵燹,我剛來的時候,城內庶民也就數千人而已,還不如江南一中邑,況乎建康?自從「五馬南渡」,王、庾等皆依司馬睿後,南渡士人,七成都往建康跑,把南塘內外都快擠滿了